寧王已隨意落了座。
因原身只想逃避,不愿與寧王相認(rèn),寧王也便善解人意地不與他說任何話。是以此刻,縱使朱厚照心底被幾百只貓爪撓著搔著,也不好突兀地走過去同寧王說說話。
他只能在不懂無法理解的眼神里,命小二送了壇酒給寧王。
不懂不爽道:“喂喂喂,你這臭小子難道也想巴結(jié)寧王嗎?”
朱厚照眨了眨眼無辜一笑:“怎么會,”然后在寧王看過來時,露出一個符合他的年紀(jì)的,天真無邪的笑。
寧王端著酒壇:“……”
他本就是為朱厚照而來。聽聞他在河南犯下大錯,而后從河南逃到梅龍鎮(zhèn),便馬不停蹄地趕到此地,希望能在這種特殊時刻攻破朱厚照的心房,獲取足夠的信任。
至今,所有進(jìn)展皆是十分順利,一切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除了那個叫不懂的假和尚,所作所為令他出乎意料。但他也并不著急。他有足夠的耐心與智謀,令朱厚照對他言聽計從。
他所懼怕的,從來不是一個書院教書的老師。
而是那個人。
寧王的眼眸暗了暗。
那個人。抑或說,若非當(dāng)今天子朱祐樘實(shí)在太過厲害,他決不會將朱厚照這個乳臭未干、受點(diǎn)小挫折便逃地遠(yuǎn)遠(yuǎn)只敢縮在角落里舔毛的小子放到心上來。
——盡管他所圖謀的東西,很快將被朱厚照毫不費(fèi)力地拿走。
只是不知為何,他覺得方才朱厚照看他的眼神,仿佛是被什么奇怪的東西附身了一樣。那詭異的一眼,甚至叫他渾身都微不可查地顫了顫。
但寧王到底是寧王,縱是心念急轉(zhuǎn),面上也不露分毫。他斂眸掩去所有心思,緩緩打開酒壇,閉眼輕嗅酒香,而后睜眼,眼中露了些微的稱贊意味:“好酒。”
常言道,人靠衣裝,但事實(shí)上并非如此。假設(shè)讓一個長相猥瑣又矮小肥胖的人穿上警服,非但不會令人覺得帥氣,反而會有不倫不類的感覺。真正能襯托出一件好衣服的,本就只有穿著者的容貌,或者身材罷了。
寧王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就算是身著一襲粗布短衣,就算此刻他身處這間小小的市集酒肆,周身也要溢滿難以言狀的優(yōu)雅與美。
朱厚照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見他只瞧了自己一眼便錯開視線,心中微微失望。待見得他打開酒壇,淺嗅酒香然后露出淺淡的陶醉表情,整個人都蕩漾了起來:窩的媳婦真好看罒ω罒!
這種蕩漾在寧王下一刻命仆人為他付了請客費(fèi)、又送他們四人四盤招牌下酒菜時,達(dá)到了頂峰——
哦漏!窩的媳婦不但好看,還賢惠的一比那啥 !
當(dāng)然,倘若寧王知曉他此刻想法,必然會讓他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賢惠”,以及用酒壇教會他,何為滿面桃、花、開!
朱厚照并未蕩漾很久。因?yàn)楹芸欤形慌舆M(jìn)了店。
她瞧見朱厚照與不懂三人正坐著飲酒吃菜,表情還帶著難以形容的怪異,便有些不悅起來:“朱正,你昨天沒來店里幫忙,為何不和我說一聲?”
呃呃呃?
原來劇情設(shè)定里原太子還要來這個店里幫忙嗎?
啊,想起來了。
原身從河南逃到這里,已是身無分文,落魄到差點(diǎn)就餓死了。正是這位李鳳姐好心的在一個瓢潑雨夜里,遞給了他一碗還帶有余溫的剩飯,讓他活了下來。
即便只是一碗平淡無奇、甚至算得上難吃的,不可與他往日所食相比,卻是原身心中最美味的一碗飯。也正是因?yàn)樗臏嘏屧頌l臨絕望的心再次有了零星的希望。
更何況鳳姐本就是梅龍鎮(zhèn)有名的美人,比起朱厚照曾經(jīng)見過的那些美艷皇妃都不遑多讓。
原身喜歡她,無可厚非。而巧的是,不懂也有相似經(jīng)歷,是以同樣喜歡她。
但李鳳姐并不喜歡他們。
眾所周知,梅龍鎮(zhèn)龍鳳店老板娘李鳳姐非但擁有出眾的美貌,更是文采非凡,十分愛才,往往慷慨贈金與懷才之士上京趕考。很多人以為鳳姐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但朱厚照卻知曉,鳳姐這么做的目的,其實(shí)是為有朝一日能有一人帶著她遠(yuǎn)離梅龍鎮(zhèn),過上富足而幸福的生活。
可惜現(xiàn)實(shí)哪有那么完美呢?
這個時代女人不過男人附屬之物,大多男人負(fù)心薄幸早是深入骨髓的傳統(tǒng)。鳳姐之恩,對于那些曾落魄后高中之人來說,終成一種不可明說的羞恥,以及上位的負(fù)擔(dān)。
鳳姐明白這些后,差些便要崩潰。
好在原身化名“晴天”,寫信鼓勵鳳姐,也讓她重新振作了起來。
朱厚照明白,鳳姐心中定是對“晴天”有好感的。倘若原身能快些振作起來,將鳳姐接入宮中封做妃子,想來亦是美事一樁。
可是他不是“晴天”,他只是朱厚照。“晴天”已經(jīng)走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歉然微笑道:“對不起,昨日我心中有些亂,便忘記了要來幫忙。鳳姐,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接下來的日子,不能再在店里幫忙了。”語罷,他又拿了杯子倒了杯酒,對李鳳姐行了一禮,一飲而盡,“我先敬鳳姐三杯,多謝鳳姐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
面上是無懈可擊的決然,又隱含三分無奈與落寞。
鳳姐怔了怔。
她覺得有些事情好像不對,但又說不出哪里不對。那一瞬間的感覺是如此的怪異,如此的不可捉摸。
她很快回了神,見到朱厚照面色堅決,皺眉道:“行是行,不過你倒是走的輕松,我又得忙死啦!”
大官忙善解人意道:“鳳姐要是忙不過來的話,我來幫你吧!反正最近在書院很輕松,我還愁不夠下學(xué)期的書費(fèi)。”不懂也湊上前貧嘴了幾句,終于逗笑了鳳姐。
寧王見之,并不上前,反而暗自沉思。
他覺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對,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對。
直到夜里收到來自晴天的信,李鳳姐才隱約明白白日的不安來自何處。
晴天在心中說,他即將遠(yuǎn)行,也許要走遍天涯海角,也許會走到某個地方突然停下來看看風(fēng)景,然后他會記得再給她寫信,并要她心懷虔誠與感激一直充滿希望地活下去享一世安穩(wěn)時,不禁潸然落淚。
殊不知另一邊的朱厚照也在痛哭流涕。
——救命,寫這種煽情的東西簡直就像是在看窮搖阿姨的小說一樣想讓他去死一死啊!
碼字時總是萬分痛苦的,等碼完字渾身就像是便秘了好幾天終于釋放一樣的舒服,叫朱厚照都睡不著了。
于是他起夜,打算在小樹林里溜一圈,權(quán)作明日要離開前對此地最后的紀(jì)念。
然后又遇到了寧王。
朱厚照頓時雙眼一亮!他急走幾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踟躇著停下步子,滿含委屈的喊了一聲:“寧王……”
寧王渾身又是一冷!他止住欲走到朱厚照身邊念頭,負(fù)手站在原地,側(cè)著頭舊著月光淡而仔細(xì)地審視他。
朱厚照又遲疑地、試探性地叫了聲:“寧王……?”
還是那個滿心逃避、沒有絲毫自信、畏畏縮縮的侄兒。
許是多心了,寧王這般想著。兩天前這個侄子還是一如既往呢,不過短短兩天,又能改變什么?
他走到朱厚照身邊站定,溫和道:“你今天白天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所以,你想去哪兒?”
“……”朱厚照悶聲道,“……我想去河南。”
寧王挑了挑眉,借著夜色完美掩飾眸底一閃而逝的嘲諷:“河南大水已退,朝廷救援也差不多到位了,你想去做什么?”
他看到身旁少年緩緩垂下了頭,聽到他幾乎是一言不發(fā),只是緊緊握了拳頭。他握的那樣緊,甚至有種骨頭都要碎裂的錯覺。
寧王微笑了起來。
他抬手,放到少年的腦袋上,輕撫了撫他的頭發(fā)。正打算用最平和、最溫柔的聲音安慰他時,聽得少年說:“寧王,我好害怕。”
寧王的指尖一頓。
“我逃離河南的每一夜,每一夜入睡后,都能看見那些一眨眼就被大水吞沒沒了性命的百姓,一個一個,都從河水里跳出來,爬到我的眼前……”
“他們在水里泡了這么多天這么多天,身體都已經(jīng)腐爛,根本辨別不出長相。”
“但我卻可以從他們臉上,看到……深深的,恨。”
“血從他們眼里,耳朵里,鼻子里,嘴巴里流出來。他們對我說,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朱厚照?”
他猛地抬頭,眼底滿是倉皇無措。他重重握住寧王的手,眼圈忽然就紅了:“我好害怕,寧王。”
他緊攥著拳頭,越說越大聲:“我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們?yōu)槭裁炊颊f我錯了?我根本就沒有做什么錯事,死了那么多人不是我的錯……我沒有做錯對不對?”說到了最后,聲音愈發(fā)小且不安了起來,完全就是心虛而不愿懺悔的失足少年模樣。
寧王垂眸,眼色沉沉瞥了瞥已被捏紅的手,再抬起時眼中已盈滿了幾乎要溺死人的溫柔。他用另一手,依然溫柔地?fù)嶂旌裾盏陌l(fā)頂,柔聲安慰道:“別怕,寧王在這里。”
“你本意善良,想要解救更多的百姓。這份心意,便值得稱贊。”
“你并沒有做錯什么,只是太過年輕,用錯了方法罷了。”
“嗯,”朱厚照聽到他溫和低沉的聲音,忽地就安心了。他露出一個極小的微笑,用委屈的鼻音應(yīng)了聲,無意識般撫摩著寧王的手,聲音里突然有了那么一分勇氣。“寧王,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
“陪我一起去河南罷。看看那些因?yàn)槲摇麟x失所的百姓。”
“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