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吉的話讓衛衍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時無法做出迴應。
剛開始衛衍是在消化皇長子歿了這個事實,待回過神來才疑惑皇長子一直好好的怎麼會突然歿了。若是其中另有蹊蹺,隨即而來的必然是場軒然大波。無論事實真相如何,無論最後誰勝誰負,都不是他做臣子的應該涉入其中的。若他還想安穩做個臣子,此時就不該進宮去,否則的話,日後怕是更是牽扯不清。
這個念頭剛起,衛衍的眼前就浮現過往的一幕幕,心中竟是一片刺痛。那時皇帝站在剛完成的皇長子居所,興高采烈地對他說這說那,計劃著十年二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後的事情,怎麼會料到不過短短數日,所有的一切俱已成空。
衛衍常伴君側,自然知道,皇帝對皇長子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突如其來的,而是日積月累纔會到如今想要親自教養的深厚地步。長久的期待盼望,爲他起名時的慎重,臨出生時的惶恐慌亂,降生後的喜悅以前對未來的種種設想,竟然就這樣化爲灰燼,皇帝此時的心情該是如何悲痛,就算衛衍不能完全感同身受,也可以想象出來幾分。
這樣一想,他硬是做不到置身事外。就算起不到什麼作用,也希望能爲皇帝做點什麼讓皇帝的痛能夠少幾分。
“衍兒,你真的考慮清楚了要此時進宮去?”衛衍在換衣服準備入宮的時候,他的母親柳氏過來了。衛府在宮中門路頗多,消息自然靈通,甚至連皇長子是未時五刻歿的這種消息都打探到了。不過柳氏沒有想到宮中會來人讓衛衍進宮去,也沒有想到衛衍竟然會真的同意此時入宮。
“孩兒不孝。”衛衍也知道,此時正值皇家多事之秋,做臣子的沒有藉口也要想出藉口,能躲多遠就躲多遠纔是正理,哪會像他一樣自己趕著送上門去。但是讓他就這樣躲在家裡甩手不管,他真的做不到。
“傻孩子。”柳氏見他心意已決,終還是嘆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十月十九那日景帝的御駕是在未時正抵達皇宮的。御駕剛進了乾清門,就有永和宮的內侍跪在道旁哭訴,說皇長子早膳時不知道誤食了什麼東西,一直在上吐下瀉,求他快去瞧瞧。
景帝心中一急,沒進寢宮,直接去了永和宮。到了以後才發現,事情顯然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太醫院輪值的太醫都在場,甚至連向他告過假的田太醫也被宣了進來,個個臉色沉重,神情肅然,聚在一起商議著用方。淑妃早已哭暈過去好幾次,若不是他的母后此時端坐在正殿坐鎮,這永和宮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了。
“皇帝,進去看看皇長子吧,那孩子怕是不中用了。”見他進來,太后掩不住神色中的疲憊,讓兒子趕緊進去,也許還能看上最後一眼。
景帝一腳輕一腳重地踏入了內殿,他不明白他的母后說不中用了是什麼意思。四天前不是還好好的,爲什麼轉眼就會不中用了?四天前他明明還抱過瑜兒柔軟的小小的身體,還捏著他的小手小腳逗他玩,怎麼會突然不中用了?
景帝跪在牀前,試圖再抱抱躺在牀上已經奄奄一息的孩子,卻發現他的手臂一直在發抖,好不容易哆嗦著抱了起來,就再也不肯鬆手。
後來太醫們又用了兩次藥,卻毫無起色,眼見著皇長子的氣息越來越弱,所有的太醫終於向皇帝跪了下去:“臣等無能,望陛下恕罪。”
此時,抱著皇長子坐在牀前的景帝心思全在懷裡的孩子身上,根本沒有精力去理會他們的請罪聲。
未時五刻,皇長子景瑜在景帝的懷中嚥氣。
景帝想哭泣想吶喊,但是他是皇帝,作爲皇帝他任何時候都不可以失態。而且,明明痛到心都要裂開來了,他的眼中卻沒有眼淚,他的喉嚨中也發不出聲音。所以他只能抱著懷中小小的嬰兒,從未時坐到申時,又從申時坐到酉時。直到懷中溫熱的身體完全冰涼,直到懷中柔軟的身體完全僵硬。
只能就這樣抱著他,不讓任何人碰到他,這是他作爲父親此時能爲這個剛足月的孩子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皇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太后在衆人勸說無效後,終於忍不住進來訓斥自己的兒子,“你不要繼續任性下去,趕緊讓人將他好好收殮纔是正事。你還年輕,以後還會有許多子嗣。只當這個孩子福薄,受不起你的如此隆恩。”
哪怕皇帝此時的失態是一個年輕的父親在痛失愛子的時候最正常的反應,但是作爲皇帝,他卻沒有此等失態的權力。
“朕是皇帝,朕是皇帝又有什麼用,朕連一個孩子都保不住。”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景帝根本沒法保持冷靜。
“你在胡說些什麼?”
“母后知道朕在說什麼。”如果說瑜兒的死亡沒有一點隱情,景帝一萬個不相信。
“皇長子是誤食不潔之物不慎而亡,自然是他身邊伺候的人不好,哀家已經命杖斃了。”這事目前不宜深究只能到此爲止,太后相信皇帝也是明白的。
“母后何必這麼心急,難道要替人掩飾什麼嗎?該查的朕自然會查,該殺的朕自然也會殺。”
“夠了,皇帝。哀家以爲你應該好好冷靜冷靜。”
太后命人強行從皇帝懷裡抱走了已嚥氣良久的嬰孩,直接讓人護送皇帝回宮。隨後更以雷霆手段處置了一大批牽涉其中的宮女內侍。最後她留給一直候在下首的皇后四個字——“好自爲之”。此時,皇帝也許會被局勢所迫,嚥下今日的苦果,但是難保皇帝他日不會秋後算帳。到時候,皇后恐怕就要自求多福了。
衛衍入宮的時候已經過了亥時。皇帝的寢宮中靜悄悄的,所有的人都屏息候著。高大總管見他進來,似乎鬆了口氣,急忙將他迎到旁邊,細細訴說了這一個下午外加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讓他勸起來好歹有些頭緒。
衛衍剛推開了內殿的門,就聽到裡面傳來皇帝的怒喝聲:“滾出去。”
“陛下,是臣。”衛衍在門口喚了一聲。
“出去。”裡面沉默了片刻纔回應,聲音中依然有抑不住的怒意,不過少了一個“滾”字。
衛衍沒在意皇帝此時的負氣話,摸黑進了殿。皇帝的內殿向來是留著燭火的,這樣一路摸過去衛衍還是第一次。不過他在這殿內住了這麼久,對殿內的擺設早就瞭如指掌,很輕鬆地就摸到了龍榻前。
“出去。”皇帝的聲音低了許多,衛衍有種錯覺,皇帝此時的語氣中似乎有了忍不住要哭泣的味道。
“陛下,恕臣失儀。”衛衍邊說邊脫了外衣,上榻後緊緊抱住了皇帝的身體。
他不知道該怎麼勸說皇帝不要傷心難過,也不知道要做些什麼才能讓皇帝開心起來,他現在唯一可以做的只是抱緊他,陪著他,不讓他一個人待在黑暗裡面。
景帝不許任何人進來,但是衛衍竟敢抗旨進來。景帝想掙脫衛衍的懷抱,但是衛衍的力氣相當大,一時竟然掙脫不得。景帝不想聽任何人羅嗦,幸好這個人並沒有羅嗦,只是緊緊地抱著他。
君王的軟弱不可以讓任何人看到,但是如果是衛衍的話,一定沒有關係吧。
“衛衍?”無邊無盡的黑暗中,景帝喚著那個人的名字,那個人試圖用體溫來溫暖他冰涼的心,但是他還是覺得很冷很冷。
“臣在。”
“衛衍,你知道嗎?母后說瑜兒福薄,所以不能享受朕的隆恩。”
“衛衍,你知道嗎?在這皇宮之中所有陰謀的犧牲品,最後都是以福薄兩字作爲定論。”
“衛衍,你知道嗎?朕明明知道瑜兒死得很冤,卻不能爲他報仇。”
“衛衍,你知道嗎……”
景帝感覺到眼中有了涼涼的溼意,但是他沒有繼續強忍著。也許明日他依然會裝出無懈可擊的君王神態,但是今夜他允許自己軟弱片刻。
他想起一年前,也是這個人,在無盡肅殺的秋夜裡面,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身邊。賊人追殺之下,身邊的侍衛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他一個人,後來他也受了傷,身上俱是血跡,也不知是賊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但是最後他還是護著自己逃出了賊人的包圍圈。
那時候,他們不知道哪裡安全,只能儘量往深山裡面走,卻不慎落入了一個深溝裡面。深溝裡面一片漆黑,甚至連天上的星月都看不見。因爲怕引來賊人,他們連柴火都不敢點。只能在無邊長夜裡面蜷縮著發抖。
那時候,景帝也感覺到很冷很冷,不是害怕賊人的追殺,而是被他心頭隱隱的猜想所震懾。然後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衛衍也像剛纔那般說“臣失儀”,解了外袍與自己抱在一起,靠彼此的體溫取暖。可惜後半夜他的傷口開始發炎發熱,雖然發熱的身體抱著很舒服,但是面對著失去意識的人卻讓他有一種自己一個人被拋棄在黑暗中的惶恐感。
“衛衍?”景帝忍不住又喚了一聲。
“臣在。”
過了很久,景帝終於掙脫開來,像去年那般,換了一種姿勢,將衛衍摟進懷裡。
兩個人抱在一起彼此取暖的話,這漫漫長夜終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