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忘川與他只有匆匆一面之緣,但是對他的來歷卻了如指掌,身為繡衣司主上在朝為官的官員花名冊倒背如流,何況是執掌一方的河南節度使邵元沖。紀忘川笑道:“我當是何人請我喝酒,原來是邵都督,怪在下不識抬舉,辜負了都督美意。”
廟堂之上,彼此都帶著身份的面具,在面具之下你來我往客套不著邊際地言笑交談,邵元沖眼色往二樓靠背扶欄出一瞟,隱晦一笑。“你我都督前將軍后的過于客套,大家同朝為官,乃是同僚,我虛長些,大可以直呼名諱,不知大將軍以為如何?”
紀忘川淺笑道:“就按邵兄所言。”
邵元沖說道:“聽聞忘川賢弟與芙儀公主大婚在即,怎么有興致來益州城一游,莫非想來品一品益州城望鄉樓的荷葉雞?只是時機來的不巧,荷花花期已過,荷葉也失了原來的新鮮,即便做出荷葉雞,也不是當季時候的味道。”
紀忘川微微漾出笑色,說道:“邵兄身為河南節度使,公務繁忙,怎么也有興致專門來益州城吃這一味荷葉雞?莫不是和在下一樣,錯過了時節,白費了一番功夫。”
兩人都保持著警惕,不約而同地笑,言談都是拉家常的瑣事,但聽起來彼此都有所指。紀忘川指了指茶壺,說道:“邵兄,吃不到荷葉雞,品一品望鄉樓的信陽毛尖,可好?”
邵元沖接過紀忘川遞上手的茶碗,問道:“賢弟對喝茶也有研究?”
他抿了口茶,芳香舒潤。“談不上研究,只是最近頗有些喝上癮了。”
邵元沖喜形于色,說道:“賢弟若是喜歡信陽毛尖,那就巧了,信陽毛尖出自河南,素以‘細、圓、光、直、多白毫、香高、味濃、湯色綠’受人推崇,明日就差人送茶到府上,難得遇上同好之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他謙和推卻,“邵兄客氣,大可不必如此,相逢有緣,今日共飲也大有樂趣。”
邵元沖識時務,清形勢,倆人入朝為官多年,從無交集,如今冒昧與他攀談,難免讓人推測他居心叵測。“賢弟所言極是,那愚兄便以茶代酒,品茗此杯。愚兄如今就住在螭陽樓,賢弟若有興致與愚兄品茗,大可以來螭陽樓,愚兄必定倒笈相迎。”
邵元沖往淺綠的背影處一望,紀忘川警覺地看他,而后邵元沖拱手作別。待邵元沖一走,紀忘川走到琳瑯身后陪她一同聽蓮花落。他比肩挨著她,往下看去,只一長衫中年人,左右各執竹板打拍子,大竹板打板,小竹板打眼,相互配合有板有眼,滔滔不絕,說唱相合。
下頜抵在她的耳后,問道:“好聽么?”
琳瑯搡了搡他,“江浙地區的鄉音,聽不太明白,就圖個熱鬧。”
他把她擁在懷里,低聲問道:“吃飽了么?”
琳瑯點了點頭,轉頭看他,“我瞧您都沒動筷,那人讓您置氣了么?”
他輕輕松松笑道:“談不上置氣,只是怕吃了也得積食,倒不如你回嘉樹給我煮碗面,我吃得落胃些。”
此地不容久留,琳瑯必定落在了邵元沖的眼內,他暫時還琢磨不透邵元沖主動結交的目的,但他肯定留意到了琳瑯。
從望鄉樓出去,明月當空,孤零零地掛在黑透的夜幕上。
紀忘川執起她的手,揚唇回望她。“你愛喝信陽毛尖么?”
琳瑯微笑頷首,在他面前吊起了書袋子。“信陽毛尖是河南名茶,不算是頂頂的極品,但滋味濃醇,不失為一道好茶。顏色鮮潤、干凈,香氣高雅、清新,味道鮮爽、醇香,略帶回甘,外形均勻、細、圓、光、直,白毫明顯。優質信陽毛尖湯色嫩綠、明亮,味道清香撲鼻。”琳瑯信口拈來,轉而問道,“你問這個作什么?剛才那人是誰?”
“河南節度使邵元沖。”他玩笑道,“言談之間,似乎想請我喝茶。”
紀忘川把琳瑯托到青騅馬背上,琳瑯垂眸問道:“節度使是個多大的官兒?”
他斂容,牽起馬韁,緩緩踱步,說道:“節度使位高權重,受命時賜雙旌雙節,得以軍事專殺,行則建節,府樹六旗,威儀極盛。節度使集軍、民、財三政于一身,威權之重,他手下的兵眾,比我這個神策大將軍手上還有多五倍。”
琳瑯無心之語,一時點破道:“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不懷好意么。”
紀忘川推測道:“河南節度使,相當于占城為王,他若想稱王稱帝,上佳良策就是里應外合。傾兵圍困長安,城內若有人接應,如此大逆不道之舉,倒是事半功倍。”
琳瑯酸溜溜說道:“你如此忠君愛國,他豈能打你的主意?”
他聽出她話中之意,雖無奈,但畢竟也是實情。他與芙儀公主的親事朝堂上無人不知,以他未來皇親國戚的身份,邵元沖若想做反,他絕不能與虎謀皮,那他故意結交的目的就讓人霧里看花了。邵元沖即便看出他與琳瑯的關系,相信手握重兵的節度使,該不會相信以區區女子要挾,能讓神策大將軍沖冠一發為紅顏,以身犯險,大逆不道替他倒戈崇圣帝。除非邵元沖留意到了別處,他想得腦仁發脹。
琳瑯問道:“老爺,您想什么這么發愁?”
他仰頭看琳瑯四平八穩地騎在馬上,問道:“你怎么不懼馬了?”
琳瑯臉色微微一僵,而后道:“因為我經歷過比這更可怕的事情。”
還有什么比曾經以為要失去他更可怕?琳瑯暗自神傷了斯須,晃了晃腦袋,假裝把這段往事都盡化為煙塵了吧。
一人牽著馬,一人坐在馬上,走在人影幢幢的長街上,明月裝飾著他們清澈的目光。他無法開懷,邵元沖的出現打破了他對于平靜生活的臆想。邵元沖睿智果敢,河南地區在他的治理之下,物阜民豐,兵強馬壯,頗有點占城為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