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思前想后,當日她在百花園與紀忘川說出留在陸府的意圖,莫非是有人偷聽了墻角,先她一步,那么此人呼之欲出。
明日年末茶會,陸從白主事陸府,不顧身上的傷勢,勉強下床親力親為處置府中大小事務。從各地來仰賢樓出席茶會都是貴客,落座次序,招待茶品,入住寢居,回禮分量,都要一一斟酌再三,唯恐怠慢賓朋。
他坐在書案前,聽手下辦事之人匯報備置情況,德慶從門外進來,說是琳瑯求見,陸從白瞟眼雕花木格窗外,琳瑯側影如畫,若林下清風,面堆桃花瓣,美成了天人姿態。他不自覺地搓了搓手指,說道:“只說今日繁忙,若有事明后再說吧。”
德慶原封不動地把陸從白的話告知,琳瑯不作打擾攜靜如回灼華館。靜如百思不解,“往常這二少爺對你最是上心,今日托忙,避而不見。”
琳瑯憂心,她原只是心里懷疑了七分,如今確鑿了十分。陸從白可以替她擋刀,卻以茶會之事為托辭不見她,態度轉變之大,令她不得不重新審視陸從白的居心。“眼下他避而不見,坐實了我心里的猜測,他奇貨可居,想不好應該跟我討要什么價碼。我身無長物,怕是給不起。”
靜如想當然以為道:“他要什么,咱們就像大將軍去要,做不過金山銀山,謀個一官半職。”
琳瑯搖搖頭,說道:“陸氏茶業遍布大江國內外,生意開疆拓土,連年出口身毒、吐蕃、西域等國,金山銀山他不入眼。若論做官,他與國舅爺結了親,成國公百年之后,王世敬繼承爵位,又有當朝皇后做靠山,想要入朝出仕,豈非探囊取物。”
靜如聽琳瑯分析得頭頭是道,佩服萬分,突然問道:“那他圖什么?莫非……”靜如掩口驚惶,不敢再往下說。
琳瑯說道:“不可說,也說不清。總覺得如霧里看花。我已為人婦,不潔之身,他希圖我,未免斷送大好前途。”
陸從白看琳瑯清婉的背影姍姍而去,再看滿屋垂首聽他吩咐的下人,頓時興趣索然。琳瑯大清早去找陸白羽求要人皮碎片,發現陸白羽失落了碎片之后,也許是猜到了可能被他掠取,故而來瀾汀洲探探口風。他避之不見,因為怕琳瑯問他要,而他不知道是當給不當給,給了,他于心不甘,不給,他又怕讓琳瑯失望,兩難。
德光從門外跨入,喊了聲主子,躬身立在案前。陸從白肅然坐定,讓其他人按照他的吩咐行事,趕緊都散了吧。
陸從白抬起頭,問道:“確鑿了?”
德光說道:“十足十。”
他微微勾笑,在某一瞬間替琳瑯感到悲哀,她一心一意鐘情的男人,還不是與別人生兒育女,談得上幾分真心?
德光問道:“要不要把此事告訴琳瑯小姐?”
他揚手道:“不必。此等婆媽之事,由我告訴她,她會做何感想?當我執意追逐,伺機橫刀奪愛?倒不如退得清遠些,事不關己,落得瀟灑。此事應該由他人告知更恰當。”
德光堆笑附和,“主子當真高瞻遠矚。只是主子身份高貴,前途不可限量,何苦與那琳瑯小姐糾纏?”
“你懂什么!我要她知道我的好處,知道誰才是可信可托之人。”陸從白喟然冷嘆,“情有獨衷,無法回頭。”
翌日辰時,陸府清掃庭院以待嘉賓。天空碧藍如洗,唯有凌寒的西北風呼呼而過,宣告著深冬的意味。
仰賢樓滿堂皆是四方來客,主持茶會清談的是陸從白,坐在他左手邊的便是陸白羽。陸彥生已退居二線,在博之堂中頤養天年,家族生意全權交付給了陸從白,陸白羽經歷過跌宕起伏,總算收拾性子輔佐起陸從白,一派兄友弟恭,高朋滿座之景象。
琳瑯閑坐在游廊扶欄下,借著明晃晃的日光下看《鶯鶯傳》,看到動情處不由心悲催,淚眼迷蒙。
靜如挨著琳瑯身邊繡汗巾,“好端端的,這怎么掉起淚珠子了?”
琳瑯憤憤地合上書,扔至一旁,說道:“那張生對鶯鶯始亂終棄,不以為恥,反污蔑她‘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可恥卑劣之行徑,豈可稱作男人!”
靜如停下手上的針線活,忙勸說道:“小姑奶奶,你可別動怒,不就是個故事,費那勞什子心神作甚!消閑打發時間就好。”
琳瑯心頭不忿,看不慣世間無常,恩愛難續。“原道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誰知那張生不定性,當真是靠不住,背信棄義,可恨之極。”
靜如哭笑不得,琳瑯慣常都是剔透如水,有時候改不過小孩子脾性。她看她如女,由著慣著也樂意。“不就是杜撰的,你是當真了。”
主仆倆正在閑敘,月洞門外進了人,一身水綠侍婢打扮,屈膝一福傳話。“大小姐,有人請您百花園一聚。”
靜如開聲問道:“何人?”
侍婢如實道:“當朝國舅爺,府上姑爺。”
琳瑯一驚心,面色冷靜,不留情面。“不去,回了。”
侍婢杵在原地不敢走,支吾道:“可……國舅爺說了,您一定會去,您不去……她就……把我趕出陸府。”
靜如叱聲譏笑:“笑話,你與咱們小姐非親非故,他怎會用你的前程來要挾?”
琳瑯聲色不愉,起身走下石階,生硬道:“帶路吧。”
靜如攙著琳瑯下臺階,壓低聲音湊在琳瑯跟前,問道:“何苦去惹那勞什子?長安城一惡霸,你不怕?”
琳瑯打定主意,既然避無可避,遲早也要見面的。一味躲藏,倒是長了他人的氣焰。“不是我惹他,是他惹了我。橫豎要碰面把話說開,如今在陸府上,諒他不敢對我行越軌之舉。”
靜如替琳瑯捋了捋灰鼠毛圍脖,抽緊外罩衣,唯恐濕氣入體。
百花凋謝,寒梅獨自浮動幽香,王世敬不停往百花亭下白玉石階處觀望,只見妙人身姿款款,烏發盤桓成垂髻,配著琉璃點珠桃花簪,穿著灰鼠領緙絲蝶戲水仙錦襖,撒花純面月色褶裙,清麗紆徐,雅人深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