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眨眼。
周圍很安靜,我的視野里突然出現了一張人臉。很清瘦的一張臉,眉目也很清秀,不過美中不足的是,他頂著個光頭。
我張嘴想說話,結果發現嗓子跟沙紙一樣糙,白張了一下嘴,什么聲音也沒發出來。
那人端了杯不知道什么水過來,我順從的喝下去,覺得嘴里又苦又澀又臭的,別提多難受了。
我想動,結果發現我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象生了八百年的銹一樣,一動都動不了。
他把碗放下,又湊過來說:“別動別動,你躺得太久,郎中說,就是醒過來,也得慢慢活動開了,適應了才能動彈。”
我咳嗽兩聲,雖然說話還象破風箱漏風的動靜,但是好歹有點氣流聲了。
“你……光頭?”
他抬起手來摸摸腦殼,自己也笑了:“是啊,我落發了,不過你放心,我還沒皈依,我想著……你總有一天,肯定會醒的。”
說完最后一個字,他的眼淚掉了下來。那滴水珠在空中劃了一道亮光,就歸于寂沒。忽然想起剛剛還在下的雨,一道一道閃亮的雨線,嘩嘩的水聲把天和地都淹沒了——我已經分不清哪是夢,哪是真實。
好象都是夢,又好象都是真實。
我問他:“我睡了多久?”還是那種風箱漏風的氣流聲。
他比出三個手指頭。
“三個月?”
“三年。”他輕聲說。
三年?
可是我……感覺上,我只離開了三個星期,甚至,還要短的時間。
恍惚著,我真的回去了嗎?還是只是做了一個清晰的,真實的夢。
那么現在的一切是真實的嗎?是不是一個蒼茫的幻覺?
這會兒我突然想起莊周。
莊生曉夢迷蝴蝶。
到底蝴蝶是真的?還是莊生是真的?
這個問題,做學問研究思想的人都弄不明白,我也不指望能弄明白。
莊生就莊生,當莊生的時候就三頓吃肉好好睡覺。
蝴蝶就蝴蝶,變成蝴蝶了,就可勁兒的采花采蜜糟蹋春天。
反正一個宗旨,既來之,則安之。
我的精力不夠,沒說兩句話就又睡了過去。
臨睡前最后一個念頭是,不知道我再睜開眼的時候,是又看到這個光頭古人,還是會看到我房間天花板上的日光燈管。
結果醒來的時候,日光燈管沒有見。
也不止一個光頭守在床前,還有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兒,拖著條小豬尾巴似的辮子。另一個是嘟著嘴的女孩兒,梳著娃娃髻,扎著粉藍的綢帶和絹花。兩個孩子眼睛都很亮,水汪汪的。
我愣了一下。
我印象中我的孩子沒這么大啊……
然后我想起來他說,我睡了三年。
丈夫?真奇怪,我不覺得他是一個可以頂起丈夫這兩個字的人。
但是孩子,的的確確是我的孩子。
我試著扯扯嘴角想跟孩子笑笑,但是不知道睡了三年的人肌肉僵硬萎縮到什么地步。兩個孩子都不捧場,大的那個眨巴眼,掉金豆。小的那個哇一聲嚎起來。不是哭,是嚎!很響亮的聲音,跟以前老實宰小豬一個動靜,撕的人耳朵和胸口都發疼。然后這只胖豬妹就撲的一聲跳到了我身上來,我在她震耳欲聾的哭聲里,還很清楚的聽見了自己不知道哪幾根骨頭咔咔響的聲音,真可怕,不會斷了吧。
但是更可怕的是我還得安慰這個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我的命的兇手——只不過安慰不成功。我想抱她,手抬不起來。想安慰,又說不出話——
啊,我終于明白了做一棵樹的痛苦——尤其是有個胖妹吊在樹上要把樹加垮的時候,痛苦*2。
怪不得管不能動的人叫植物人。果然是植物的感覺,這個詞實在太確切了。
比她稍微瘦一點點,但是份量可能更重的男孩兒也想撲上來,只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又被胖妹搶了先,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拉著我的手。
我說話還是那個嘶嘶的氣流聲,跟蛇吐信子似的:“玄燁……”
他用力點頭,然后拼命咬著嘴唇忍著不哭出聲的樣子,一下子就把我擊垮了。
我覺得有什么東西從我的臉上流了下來,我重復的喊他:“玄燁,玄燁……”
我懷里的胖妹不樂意,大概是覺得被忽視了,用力的蹭了一下,我胸口一緊,氣喘不上來,眼看要翻白眼,幸好她爸光頭一手把她拎開了放一邊兒去了。
三年沒見,一切都大變樣。
皇帝老公變成了光頭老公。
胖兒子變成了稍有帥哥輪廓的白胖兒童。
最夸張的是我女兒,再培養一下完全可以去練日本相撲——呃,不知道相撲這運動有沒有女子參加。
兩個小的不善于表達,女兒就只會哭,兒子抽抽噎噎的,喊了幾聲額娘,繼續哽咽。光頭坐在一邊,太陽光透過窗子,照在他閃亮的腦門兒上——讓我有種錯覺。
光頭真的沒出家嗎?
可是看這種清冷的淡然的樣子,怎么跟和尚似的啊?
我現在這種情況,唯一運轉自如的就是眼珠子。
別的什么情況也打探不到。
不過這會兒有人端著盆水進來,我睜大眼。
又看到個熟人。
喜月姐姐啊——
她放下水盆,驚喜的快步走過來,無奈我身邊被團團圍困,她殺不進重圍,只好站在外圍跟我四目相對,又抹淚又要笑的非常狼狽。
“娘娘。”
我在有限的范圍內,盡力的點了點頭。
真讓我安慰,大變樣的孩兒他爹,象是吹氣球一樣長的這么大的孩子——唯一沒有變的,就是喜月了,讓我覺得總算踏實一點。
就是不知道其他人其他事,變成什么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