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問題……還真是敏銳的讓我心虛啊。
好在他沒在這時候要求我也坦誠一下,接著講他的:“后來我們有了玄燁。我不是第一次做父親,卻是第一次感覺到做父親的那樣的快樂。以前看到臣子家里得了兒子,喜得和什么一樣,總覺得那種感覺很陌生很隔膜。可是我抱著玄燁的時候,就真覺得……就算再輝煌的政績統統擺眼前,也沒有這么滿足快樂過。他是不一樣的,他是我期待著出生,是我灌注了希望和愛意的孩子——是你和我的孩子。”
“有了玄燁之后,你的大部分心思又被他分去,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很有醋意——覺得你未免太疼孩子了——”
嘿,他還吃兒子的醋?
要論起這個來,我還沒吃他的醋呢。他的女人那么多,就算我安慰自己他去別人那里只是例行公事盡義務,也難免會覺得心里不好受。安慰自己,不在意不在意,不認真不認真的結果,就是催眠得自己真覺得自己不在意不認真……
我這些心事,他又知道嗎?
因為他是皇帝,所以我不能對他認真,也不敢讓自己認真。
我們牢牢握住對方的手,十指相扣。
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我忽然覺得我不用說,因為他的目光里,已經充滿了然,體貼,還有歉疚。
“在你身旁我總覺得輕松快活。因為和其他人比,你是最不把我當皇帝的一個人了。連在額娘那里,還一口一個皇上,一口一個責任,一口一個體統……但是在你身邊,我總是覺得輕松愜意,說不出的快活。和你說一句話,做一個動作,我都覺得心里甘美。在旁人那里,永遠不會有這種感覺。”
那是,我的階級尊卑觀念當然是比這時代的人要弱多了,雖然提醒自己他是皇帝,可是很難象其他人一樣把他當皇帝來供著。
原來他就好這口兒?早說咩,我可以更粗暴更隨便讓他更覺得如魚得水……實在不行鞭子蠟燭我都能給他找出來,看看他更喜歡哪樣兒……真是,人就是喜歡自己得不到的,稀罕的東西,古往今來都不例外。
我一邊腹誹他,一邊用眼神催促他繼續往下講。
我這睡了三年,身邊的人都攢了一肚子的話啊……個個兒都成了講故事的能手。
講吧講吧,慢慢講吧。反正總會講到問題的答案的——雖然我都快忘了自己問的什么問題了。
“也不知道你肚子里哪來那么多的點子,又是牛痘,又是預防……這么多怪詞兒。還會別出心裁弄些稚氣直拙的擺設,又挖空心思折騰好些精致新奇的吃食。每一天都與前一天不一樣,每一天,我都覺得,我對你,也更不同。”
“我也知道后宮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就象你說過的,我有一千只眼,也無法時時看著你,有一千雙手,也不能把你護的周周全全密不透風。那個布偶的事情之后,你堅持要搬出宮……我當時真是氣啊。宮外面難道就十足安全么?而且,你帶著玄燁避走,將我一個人放在宮里,難道你就一點不掛念?一點也沒有舍不得?這些我都沒有看見,我只看到你那么絕決發狠,不吃東西……我一邊埋怨你,一邊也埋怨自己。為什么我身為皇帝,卻還不能把你保護好?要你用這樣的方法求去來保護自己和孩子……”
“你不在宮里,每一天我都覺得過得很慢,每天都會幾次三番的想起你,后悔放你出宮去躲避的決定。你知道嗎?你走后的第二天,我站在永壽宮門口看著里面空空的庭院,就已經想把你接回來了。就這樣,每天都在忍耐,每天都在掛心。布置了人手在那宅子里外看著,天天都有消息報回來,連你吃了多少東西都會寫上來。可我還是覺得不夠,覺得你離著我那么遠,實在是放心不下……”
我拉著他的手,不知道我們誰的手更熱,掌心里濕濕的,也不知道是誰出了許多汗。
“你居然還寫那么一封信來,暗示我,讓我把注意力分散給別的人身上。”
“我知道,你也是沒辦法。可是,看到那封信的時候,我真覺得胸口很悶,悶的喘不上氣來,心里生疼生疼的……從來沒有那么難受過。”
我靠了半天都是一個姿勢,覺得身上有點酸麻,于是輕輕抬起腰,又輕輕換一個姿勢靠著。他拿了枕頭來墊在我身后,端水給我喝。
講到這里,下面的,對他來說可能就……
對我來說,也一樣有些困難。
雖然現在早就時過境遷,可是那時候他和烏云珠的事,始終是我心頭的一根刺。臉上裝的再輕松也沒用,心底里有個地方,就是深深的介意著,怎么也越不過,忘不掉。
“烏云珠那時候被召幸。我的確一直沒有讓她侍過寢。她被傳過來,都是在一邊端茶,伺候筆墨,然后就在側房歇下。但是她一直也沒有向我質問,也不向旁人抱怨。那樣一次,兩次,我不覺得什么。可是時候多了,也覺得對她是不太合理的。后來她常在我寫字的時候做些針線,縫個荷包,繡條汗巾什么的……我一樣也沒有佩過用過,全都扔在一邊。她也看著了,只是什么也不說,下次還是繼續在做。”
“后來,四阿哥的事——也許小孩子本來就弱,也許是后宮里的事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那些緣故。她抱著小小的襁褓,眼淚哭干了,看起來都象是要泣血的樣子。我,我覺得……無論她以前,又或是現在……都做了些什么事,可是四阿哥,那個小孩子,他畢竟沒有過錯……而且,如果我沒有讓旁人以為烏云珠如此得寵,也可能,不會……”
他聲音噎住,我輕輕拍拍他的手背。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手揉揉額角。
“那會兒我心里真的過意不去。她抱著死掉的孩子跪在我腳邊哭,不出聲,只是抽噎倒氣……我覺得胸口也堵的很。我真想你就在我身邊,我可以和你說我心里那么復雜的不能對別人的說的情緒。我對那個孩子沒有關愛,可是等他不在了,我才發覺,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心中……不是沒有傷痛后悔……”
“那時候夏天已經過去了,不知道為什么,那天卻還是很熱。我出了很多汗,眼睛都被汗珠子腌著了,看東西的時候生疼模糊……那孩子的臉兒是鐵青的,鼻子眼睛嘴巴都小小的,看起來竟然很有些象玄燁……”
“做皇帝的人,比旁人擁有的更多,可做的事更多,罪孽也……多得多。我在想,將來我死了之后,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陰司報應?也許,那時候還會再遇見這個小小的,連話還都不會說的小孩子……”
“那會兒,他會對我說什么?”
他握著我的手變得很用力,指尖有些不穩。
“我真的覺得,為什么做皇帝的要有這么多女人?會生下這些孩子?究竟是誰的錯?究竟一切是為了什么?”
“我不想騙你,現在說的,全是我那時候在想的……”
“她一直哭,一直哭,厥過去之后,醒來了還是那樣子,不說話,就是攥著那些小衣服小鞋子流淚。她的宮女來報,她這幾天也水米不進,我去看她……”
“就是那會兒,我答應著,再給她一個孩子。”
“我不知道我是在對她說,還是再對自己說這話。再還她一個孩子,又或是,還我自己一個孩子。那個我從來沒正眼看過的四阿哥……”
“其實這不是什么補償,也挽不回過去,贖不了罪責……”
“只是,我想自欺欺人的,給自己心中一個安寧。”
他終于把最難說的那一段說了出來。
他說的難,我聽著也難。
挖出來的,仍舊是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