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桑云的身體一僵,僵直的看向宣衡。而宣衡淡紅的唇淺淺勾著,始終是一副輕淺從容的模樣。
見子桑云不語,他笑了一笑,就如同跟老朋友談天一般,徐徐說道:“倘若是我要死了,我是一定會想見到蜜兒的?!?
子桑云看著他,見他神色和緩,平淡的容顏上,有昏黃而溫暖的光。
田蜜嗎?那個一步步將她逼到如此境地的小姑娘,那個她這段時間想得第二多的人。
原來,他喜歡的竟然是她嗎?
說起來,她走到這一步,全都是拜這兩人所賜,一個給她挖坑,一個為她填土,倒也是絕了。
子桑云冷哼一聲,冷嘲道:“盡管放心好了,你們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宣衡很認真的問道:“為什么?”
子桑云撇他一眼,道:“一個世家子弟,一個商賈之女,能有什么好結果?”
宣衡便笑了,說道:“可你不覺得,一個有權,一個有錢,這才是天作之合嗎?”
……子桑云一噎,懶得再說,只是冷哼道:“是嘛,只可惜我看不到那一天了?!?
這聲音里,有幾分不以為然,但更多的,卻是被匆匆帶過的惋惜與悵然。
宣衡唇角抿了抿,眼里有淺淡的光,他淡然的看著子桑云,誠懇的道:“子桑姑娘,你已是將死之人,所剩時間不多,與其背負著那么重的秘密離去。倒不如用它來換取生時之歡,也死而無憾。”
死而無憾?不,她還有很多遺憾,不止阿潛,還有那人。
沒看到他和他兒女們的死期,便是她此生最大的遺憾。
不,怎么能讓他們好好的活著,享盡人間極致的榮華富貴?
同樣的血脈,她不得好死,他們也別想茍活于人世!
茶褐色的眼眸半瞇。子桑云忽然出聲道:“你想知道些什么?”
宣衡微微一笑。問道:“阮天德手中的賬冊在哪里?當然,倘若你還愿意告訴些別的,那自是再好不過?!?
子桑云輕嘲一笑,直接忽視了后面那句。冷然道:“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宣衡洗耳恭聽。“你說?!?
“第一,答案我只告訴阿潛。第二,我要回我故居看看。倘若你不放心,讓阿潛跟著就是。”子桑云的態度很強硬,身子繃得緊緊的,一點不妥協,非如此不可。
宣衡雖不知她為何一定要回故居,但她所做的事越多,就越容易從中發現端倪,他便也樂見其成。
況且,阿潛早就為她準備好了。
“一言為定?!甭湎逻@一句,宣衡起身,命人打開牢門,他領著人徑直往外走去。
牢內燈火昏暗,牢外霖雨綿綿,里里外外都是黑暗暗一片,然而即便是隔了幾十丈距離,都能輕而易舉的瞧見大道旁列植的柳樹下,有一銀袍人執傘而立。
驟雨簌簌,楊柳飄拂,那人長袍鼓動,但身姿不晃,就那么靜靜的立著,像是石雕一般。
“去吧?!毙膺f給她一把黑色大傘,對著遠處那人輕抬下顎。
子桑云伸手接過,拿在手里握了片刻。
她抬起頭時,面上雖冷若冰霜,但態度卻尚算不錯,她看著宣衡,說道:“你放心,答應你的事,我定不會食言?!?
見宣衡淡然一笑,她不再多說,看了大道上的那人一眼,撐開傘,挺直了脊梁,慢慢向他走去。
雖沒有兵衛壓著,但她手腳上卻有沉重的鐐銬,鐐銬重重的拖著她,使得她行路艱難,且每行一步,都發出“劃啦”聲響,在雨夜里,刺耳極了。
阿潛耳力不弱,聞得這聲響便側過了身來,便見雨幕中,那女子拖著沉重鐐銬,努力打直了身子,雙手穩住傘,抵住風雨,咬牙前行著,她茶褐色的目光中,具是倔強。
然而,從始至終阿潛都只是看著,那雙清冷的眼睛里,沒有憐憫,亦沒有欣賞。
只在她快要走近時,讓車夫打開車門,準備好木墩以備踩踏。
鐵鏈厚重,便是這么一會兒的時間,就已經磨破了皮肉,滲出了血來,子桑云咬牙笑著,站在阿潛面前,冷睨了他一眼,下顎微揚,扭頭上了馬車。
對此,阿潛仍舊是面無表情。
子桑云上車后,他回頭,透過密集的雨幕,看向立在牢外昏黃燈影下的那人。
那人勾唇淺笑,他卻并不買賬的轉過身去,收傘便上了馬車。
不過一月,千金居已破落不堪,門前貼了官府的封條,封條沾染了雨水,已經濕軟,隨手一撕便掉——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犯什么罪都無所謂了。
子桑云步子邁得很慢,她慢慢的走過空落落的宅院,一直走到自己的臥室才停下來。
臥室里已經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了,連簾子和被褥都被掃蕩的干干凈凈。
所幸,軒窗前的桌椅還健在。
子桑云拉開椅子坐下,指著對面,對阿潛道:“你也坐吧。”
阿潛一直跟著,如同局外人一般看著她的所有的動作和表情,從始至終都一言不發。
此刻,他依言落座。
“家中本有江東進貢的烏蒙茶,不過如今茶和茶壺都不在了,便不清你喝了?!弊由T齐m面色冰冷,但語氣里,卻是有幾分遺憾的。
阿潛薄薄的嘴唇抿了抿,開口道:“無妨?!?
“也對,你又不是來喝茶的?!弊由T菩?,笑容里有幾分微曬,語氣略有些像阿潛。
阿潛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阿潛對她,少有不言語相向之時。如今。到底是她要死了,方溫待于她吧?
都是要死的人了,便如那人所說,這最后的時光,也不必爭鋒相對了,但求無憾吧。
子桑云笑了笑,面容平緩,茶褐色的眸子看著阿潛,笑問道:“大人是否覺得我投機取巧、心腸歹毒,落到這步田地。都是咎由自???”
問得輕巧。心里卻是有幾分緊張的。
而阿潛卻道:“那是你的事。”
阿潛好像并沒有因為她要死了就格外厚待,他依舊冷清清的道:“與我無關?!?
子桑云的唇角動了動,微垂了垂頭。
不錯,那都是她的事。不只是與他無關。與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為著什么也好。路始終都是自己走出來的,走到這一步,又去怨誰?
這個冰雪般剔透的人啊。
子桑云不再糾結于此。她搖搖頭,又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怨不得別人。只不過我這個人啊,就是見不得別人好。”
她咎由自取,她認,但只有她一個人下地獄,憑什么?
想至此處,子桑云面色冷然,她語氣硬了些,淡淡的道:“我答應過宣世子要告訴你賬冊之事,我不會食言,但我有個條件?!?
阿潛沒有動,只是冷冷淡淡的看著她,看她耍什么花招。
子桑云自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她賭氣般的側過頭,道:“我的條件很簡單,只是讓你走到門口罷了——有你在門口看著,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而且,手腳上還帶著鐐銬的弱女子,能掀起什么風浪來?”
這些年來,你這個弱女子掀起的風浪還少嗎?阿潛巍然不動。
見阿潛穩坐不動,子桑云起身道:“你不走,我走?!?
剛怒氣沖沖的踏出一步,腳下便是一軟,狼狽栽倒在地上。
子桑云看著腳上血淋淋的傷口,皺了皺眉,正忍著痛,眼前,忽然有銀白衣擺滑落,如流云般遠去。
待她抬起頭來,那人已往門口行去,他在門邊逐步,轉過身來,清漣的眸子,遠遠看著她。
子桑云扶著桌椅站起身來,她看了看兩人間的距離,慢慢退坐在椅子上,以手支唇,不著痕跡的呼出口氣。
此時無聲勝有聲,瞬息間,便有一只嬌小的雀鳥如流箭一般串入,子桑云迅速從它腳上抽出一卷紙條,利落展開,一眼掃過。
子桑云的眼里頓時涌現出激烈的情緒來,然而沒時間了,她眼角一撇,猛地將紙條塞入嘴里,緊咬住牙關。
幾乎是同時,一只手扣住她下顎,緊緊的。
那聲音清冷無情的道:“吐出來?!?
“不!”阿潛力氣不小,她眼里疼出了淚花,但這分毫不影響她的情緒,那淚光不顯悲傷,反而是極大的激動,激動地不能自已,激動的都快瘋了。
子桑云忽的笑出了聲來,脖子被掐著,那聲音嗆上來,斷斷續續,眼角都嗆出了淚來。
在阿潛手上要用力時,她忽而張開了口,里面已經什么都沒有。
阿潛俊逸的眉微蹙,松開她,退后一步,問道:“你吞了什么?”
“這是個秘密?!弊由T朴行┋偘d的笑著,她茶褐色的眸子有些迷蒙,重復道:“天大的秘密。”
沒錯,天大的秘密。大抵是老天爺聽到了她的心聲,知道了她的不甘,真要讓她死而無憾。
臨死前能得知這個天大的“喜訊”,當真是上天見憐,此生此世,她絕無憾矣。
黃泉路上,有那個人陪她,有那么多人陪她,她不虧,不虧!
雨下得越發的大了。
磅礴大雨里,子桑云抓著窗欞,眼里滿是快意。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子桑云的笑聲,她笑了許久,無人應和,便也消停下來了。
她側頭,見一步之遙,那人眉目清冷,清漣如水月的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雖無溫情,卻并不尖銳。
他并不執著于被她吞沒的東西,好像那于他并不重要,能得到固然是好,不知道也無妨。
他和宣世子,好像并不一樣。
看著這清冷的眉眼,子桑云的神色逐漸恢復正常,她站起身來。
一步之距,她看著他,茶褐色的眸子里偏激不在,唯有瑩光淺淡,她輕聲說道:“大人日后,且隨著宣世子?!?
這話語,是帶著幾分期許,與淡淡的告誡的。
阿潛側了側頭,微有些不解的看著她。
子桑云卻沒有過于解釋,她只是殷殷叮囑道:“兩年之內,大人不要上京都?!?
俊逸的長眉微蹙,阿潛看著她平和無害的模樣,眼里的不解,更深了。
子桑云為何要跟他說這些?類似于盼著他好的話。
“大人要保重?!弊由T粕斐鍪秩ィS腴修長的手指在靠近他臉頰的時候,見他長眉輕蹙,她笑了一笑,越過他臉頰,落在他發冠的簪子上,微微笑道:“屋中也沒有別的東西了,總歸是要死,便借你簪子一用吧?!?
長簪抽出,紫冠落地,滿頭青絲滑落下來,稱得他愈發豐神俊朗。
子桑云看著他此番模樣,笑了一笑,握緊簪子,尖端在指腹刺出了鮮血,她負手于后,手靠著桌下一角。
她看了他許久,唇邊始終含著笑容,終道:“阮天德那本賬冊,你們之所以找不到,那是因為——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可最危險的地方,并不是阮府,而是——”
她身后手指一頓,握著簪子的手滑到身前,笑了笑,笑容里有份諷刺,略微悲涼的道:“皇宮?!?
“阮天德早就將賬冊交給王鳳仙,讓她帶入宮中,以策萬全——王鳳仙就住在阮府,可女子的閨房,你們豈會細搜?”此話說完,她垂落在腹部的雙手突然動了,猛地舉起,重重落下。
“茲——”的一聲,是簪子刺入血肉之聲。
子桑云俯下身去,蜷縮在地上,雙手緊捂著腹部,鮮血通過指縫蜂擁而出,染滿了囚服。
地上的女子已經開始全身痙攣,阿潛蹲下身去,看著她尚算清明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緊抿著,眉宇輕蹙,俊逸的容顏緊繃,喉嚨微微動了動,清漣透徹的眸子里有幾許疑惑。
子桑云一直看著他,她伸手拽了幾根他滑落下來的發絲,忍痛笑道:“來之前,我本來是想,死在你手里也不錯,不過后來我想,還是不要讓你的手沾上我的血?!?
阿潛的目光,似乎更疑惑了,子桑云笑了笑,已經勉力支撐了,她的手從發絲間滑落,最后的目光,透過阿潛,落在光線照不到的桌案一角。
那被陰影籠罩之處,用鮮紅的血,寫了一個殺字。
她幾乎可以看見遠在京都的豪門府邸,將會掀起一場怎樣的腥風血雨。
也幾乎可以看到,不久后的邊關,又會有多大的一場災難。
要死,就一起死。
即便她是得不到認可的公主又如何?史上又有哪一位公主,能讓如此多的人陪葬?
子桑云的唇邊,勾出了一縷詭異的笑容,而眼前漸漸模糊,直到什么也看不見。
阿潛伸手掩住她空洞的雙眼,他蹲了一會兒,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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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旋身看了眼這空蕩蕩的屋子,又看了眼地上的人,最后看了眼她手中緊握的簪子,頓了片刻,并沒有拿回來,轉身離開。
出了千金居,他站在黑色大傘下,回身望著這偌大庭院,吩咐門外候著的人道:“待雨歇了,拿些桐油來,將此處焚了。”
說罷,他上了馬車,吩咐車夫趕去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