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凈遠將婚期定在一個月之后,婚禮事物繁多冗雜,一個月的時間未免過于倉促,但是有凌慶幫忙打理,婚事準備得井井有條。寒清到時,離婚禮只有三天的時間了,一切皆布置處理妥當。凌凈遠派人將婚服送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趕制出的大婚禮服,聽聞有四五個繡娘通宵趕制才及時制成。衛晞只瞧了一眼整整齊齊疊在托盤上的衣服,淡淡道:“擱那吧。”
送衣服來的繡娘勸道:“姑娘還是試一試,倘若有不合身之處,婢子們也好拿去改。”
她卻仍是淡淡的模樣:“不必了,你們回去便是。”另一人卻道:“晞姑娘為何不試試,畢竟終身之事,怎好馬虎?”
衛晞站起身來,命人將那禮服送去內室,方道:“霍公子怎會到此處來?”
霍汶北踏進屋子,見她已站起身,忙作揖一禮,站直身以后卻半晌無話。衛晞笑意不改:“霍公子請坐。”
霍汶北卻道:“不必了,汶北今日來,是來向晞姑娘辭行的。”
“辭行?”衛晞不由抬頭看他,“公子要走?”
他卻只是低著頭,目光不知定在何方:“是。昨日汶北接到家中書信,道家母病重,望汶北能夠早日回去。在凌家叨擾多時,汶北心里十分過意不去,如今也是時候離開了。” 他只字不提凌夕桐,極力將一番話說得圓滿,“無法吃到凌少爺與晞姑娘的喜酒,汶北著實遺憾。”
聽他如此說,衛晞只得道:“既然如此,公子一路保重。”
他終于抬起頭正視她,右手在身后緊握成拳,他看著她清麗秀致的眉目,良久,終于移開目光。努力扯出一絲笑,他道:“算來,這應該是我與晞姑娘見的第三面,也有可能是最后一面了。”頓了一頓,他又道,“晞姑娘,祝你幸福,也請你,一定要幸福。”
語罷轉身便走,只留一句話遠遠傳來:“晞姑娘,珍重。”
衛晞站在門口看著他挺拔身影緩緩遠去,直到她再看不見他,她依舊站在那里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寒清走到她身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暮色漸沉,遠處的街道只有寥寥幾人,夕陽的光投射在路面,將人影拉得極長。
“在看什么?”
衛晞回神轉頭,入目便是寒清笑意盈盈的雙眸,他的身上是熟悉的藥香,她甚至能夠清楚地分辨出其中的成分:蒼術,山奈,白芷,麝香,蘇合香,冰片,丁香,香附,辛夷,朱砂,還有最重要的一味藥,佩蘭。
自從那人離開之后,他隨身佩戴的香囊中的藥草再不曾變過,這曾是那人親手為他所配,那人曾道:“我認為端木就像一盆君子蘭,雖不如桃花春日芳菲,也不比梅花能夠凌寒開放,但蘭花清雅淡然,再沒有其余的花能夠與之相比。”
眼前是端木寒清熟悉笑容,她看著他的眼,緩緩開口:“端木,我遇見霍家的人了。霍家,霍汶北。”
寒清眼中笑意驀然褪去,消隱于瞳孔那一汪深潭之中。他轉眼凝視著遠方,暮色蒼茫,映出他側臉柔和的輪廓。清俊面容勾勒出一道無謂笑容,他的語氣一如他的表情一般漠然:“阿柔死后,霍家再與我無關;何況,本就與我無關。”
衛晞微微一笑,亦或那并不能稱之為笑,那只是一道淺淺勾勒在她唇邊的弧度,是她的一貫表情。她靜靜站在他身邊,不再說話。
婚禮前三天最是忙碌,連憐兒也將子康交給謝玄懌到別院打理,然而衛晞卻似乎無事可做,每日拉著寒清下棋研究藥方,完全不似一個即將出嫁的新娘子。
衛晞倒是十分想同憐兒說說話,但是憐兒卻連與她搭話的時間都沒有,她只得無奈地笑,轉頭對寒清道:“看憐兒如此忙碌,可我竟不知她在忙些什么。”
寒清笑著落下一子:“是呀,你最是會躲閑,哪里像個新娘子。”頓了頓又道,“子康那孩子我看過了,雖是先天體弱,但憐兒跟著你也算頗通醫理,她將那孩子照顧得極好。”
衛晞執了一枚黑子,只是垂眸觀察棋局,良久,方將那棋子撂下,道:“我輸了。”又一粒粒撿起棋盤上的黑子,“她是將那孩子當做了自己的孩子,如今,那孩子就是她的命。”
“好在謝莊主如今也算接受了她,不然她的一番真心便是白費了。”
“世人皆道好人會有好報。”衛晞將一把棋子撂進棋簍,“但愿如此吧。”
寒清卻是低低一笑,話語中盡是嘲諷:“老天從來不開眼,所謂好人有好報,都是世人編出來自欺欺人的。”
纖長的手指在棋盤上頓住,衛晞無話可說。向來與霍汶柔有關的事情,她從來不知該怎么安慰他。
端木寒清看向她,語氣似乎帶了欣慰:“好在,晞兒,如今你就要出嫁,也算尋得了一個好歸宿。”
她仍然低頭收拾棋子,黑子已被她盡數收進棋簍里,偌大棋盤上只剩下了一大片白子,襯著烏木做的棋盤,顯得單調而寂寥。
“歸宿?好嗎?”她輕輕地笑,連聲音都極其輕微,“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既然我答應了他,我就一定要做到。”
軟榻靠近窗邊,因為是初夏天氣漸熱,窗格只開了一半,衛晞剛剛說完話就聽見窗外輕微響動,厲聲喝問:“誰?!”與此同時一掌推出,半開的窗戶被凌厲掌風擊開,嚇得停在窗外休息的麻雀振翅飛起,帶起的塵土在陽光下彌散開來。
窗外空無一人。
第二日便是婚禮,因著早晨要起得早,所以衛晞在憐兒催促下早早睡下,然而衛晞躺在榻上,卻是輾轉難眠。
床頭懸掛著大紅色的婚服,那衣料是十分出名的蜀錦,繡工亦是極其難得的蜀繡。精細的絲緞上以金線繡出栩栩如生的展翅鳳凰,珠玉鳳冠安靜地放置在妝臺上,華麗奪目。指尖滑過冰涼的緞子,她怔怔看著窗外天色,不覺已近子夜。
閉目便是鮮紅如火的嫁衣,嫁衣上以金色絲線繡了朵朵艷麗合歡花,正是取百年好合之意。
唐漓的笑蘊了難以言明的意味,她看著衛晞,緩緩道:“有件事情,想來表嫂并不知道。”她的唇上染了胭脂,大紅的顏色,艷麗如火焰,“我與凈遠哥哥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只是我沒能保住。倘若那孩子生下來,如今也快半歲了。”
衛晞看著那金線繡出的合歡花有一瞬間的愣怔,仿佛四周是一片寂靜,天地萬物皆是無聲。只有那金色燦然流轉,一如日出之時的明亮光輝,艷若朝霞。
衛晞醒來時天還未亮,近處有知了低低鳴叫,在靜夜里聽得格外清晰。她坐起來不過一刻,憐兒便推門而入,見她已經醒來,笑道:“小姐醒了?可還要再睡一會?”
衛晞搖頭。憐兒將屋內的龍鳳喜燭點亮,拿過一旁的禮服:“那小姐就更衣梳妝吧。”
婚服做得華麗卻不繁復,穿著倒是簡便,只是外衫及地柔柔拖曳,衛晞只得最后再穿。憐兒拿起梳子梳理她順長烏發,笑道:“等了這么久,小姐可算是等到了。”
衛晞看她神色,了然道:“你當真決定了要前往西域?”
她手上動作不停,只淡然替她梳妝,白皙手指穿過衛晞烏黑長發,沉默許久,卻忽然道:“以前娘親總說我額發生得低,日后必定福分淺薄;可如今想來,是沒有什么淺薄不淺薄的,憐兒有幸能夠遇見小姐還有玄懌,想來上天還是垂憐,讓我不至無依無靠。可是小惜如今如何,是否有受苦,是否還在人世,這些,我一概不知。”珠玉鳳冠在她手上璨然生光,她低著眼,繼續道:“小姐額發也生得低......當初小姐獨自前往西域,憐兒多謝小姐。”
衛晞看著銅鏡中的自己,華麗的鳳冠霞帔,燃燒的燭光映得兩頰嫣紅,是從未有過的艷麗,然而一雙眼仍舊是尋常的冷靜,淡然得不似一個即將出嫁的新娘。
憐兒看著她站起身,漆黑眼瞳映出她纖纖身影:“真好看。”
“我將子康托付給小姐。”她走過去擁抱她,“小姐,我不在你身邊,你一定要幸福。”
花轎來迎時已過正午,雖是夏日,天氣卻并不炎熱。圍觀的人站滿了整條長街,只留下了中間供迎親隊伍通行的道路。衛晞在憐兒的攙扶下坐上花轎,細密珠簾和紅色喜帕擋住了視線,她看不清周遭情況,只能在吵嚷人聲中聽清他的馬蹄聲,一步一步,走在她的花轎旁。
別院距凌府不過兩條街的距離,很快就到了凌府正門。花轎停下,衛晞只覺眼前驀然一亮,隨即一只修長的手伸到她面前,她將手交給他,在他的牽引下緩緩走進凌府。
身后嫁衣柔柔如水般拖曳,金線繡制的的鳳凰在陽光照耀下展翅欲飛;而她纖腰盈盈似乎不可一握。凌凈遠亦是一身大紅錦服,俊朗面容毫無表情。
因為兩人雙親皆已故去,所以凌凈遠便請了他唯一的長輩唐門門主坐了高堂。唱禮官拖長的聲音隨著喜樂響起: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唱禮官宣布禮成,寂靜的禮堂驀然喧鬧開來,恭賀之聲不絕于耳。衛晞安靜地聽著,憐兒扶了她正要進入內室,一人的聲音忽然在喧鬧的人群中響起:“聽聞衛小姐之母江谷主乃是江湖公認的第一美人,在下心中頗是仰慕,但是在下生不逢時,無緣得見江谷主真容。江湖傳聞衛小姐承了江谷主七分容貌,今日有幸得見衛小姐,不知小姐可能滿足在下多年未曾實現的夙愿?”
向來新娘的蓋頭需要新婚當夜由夫君挑開,而此人言下之意,竟是要讓衛晞當眾揭開蓋頭,如果衛晞依言而做,便是讓凌家在眾多武林人士面前顏面盡失。
凌凈遠眉眼冷峻,菲薄唇角卻彎出微微笑意,他正要開口,站在他身后的衛晞卻率先出聲:“聽聲音,可是蘇家二少爺?”
雖然隔著薄薄的喜帕,但她的聲音卻清晰地傳入在場的每一個人耳中。先前說話的人“哈哈”笑道:“衛小姐好記性,竟然如此輕易地記下了蘇某的聲音。”
“好記性?”衛晞敏銳地抓住他話中的漏洞,“那如此說來,蘇少爺還記得曾經見過我?”
蘇銘一怔,未曾想到自己偶然的話被她抓住,開口便要辯解,然而衛晞不待他出聲,繼續道:“蘇少爺既已見過我,又何來多年來未曾實現的夙愿一說?”
蘇銘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蘇遠帆喝止。蘇遠帆瞪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一眼,看熱鬧可以,若是變成熱鬧的中心,那好看的就是自己了。
衛晞向眾人微微福身,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待賓客散盡,時辰已過戌時,衛晞潛心靜坐,聽見“吱呀”開門聲,睜眼卻是一片迷蒙紅色,膝上放著一柄玉如意,晶瑩剔透的質地,在滟滟紅燭照耀下盈盈發光,襯得她握住如意的纖細手指愈加瑩白。凌凈遠接過一旁喜娘遞過的稱桿挑開覆在衛晞面上的大紅蓋頭,她的臉露出時他有瞬間的愣怔,珠玉鳳冠奪目,她如玉容顏雖被細密珠簾擋去一部分,但仍然遮不住她面上一抹微紅,傾城絕色。
喜娘又在一旁說了許多吉祥話才領著丫鬟退下去,一時間房間里只剩下兩人。案上放了滿滿的紅棗、花生、桂圓、瓜子,寓意著早生貴子,滿室喜紅。衛晞取下頭上沉重的鳳冠,轉頭卻看見他已經和衣閉目躺在了床上,他應該喝了不少酒,身上帶著濃重的酒氣;她擰了帕子給他擦臉,微涼的指尖不經意間碰上他的臉,被他伸手緊緊抓住。
燭火搖晃,他微微睜開眼,模糊可見眼前人秀麗輪廓,緊扣住她十指,他輕聲呢喃:“晞兒......”
“我去換水。”衛晞抽手站起身,才轉身走出一步,手腕便被他抓住,下一刻,天旋地轉,一聲低呼尚未出口,他已翻身覆上來。
夜深,四周一片寂靜,耳邊只有凌凈遠輕微的呼吸,她轉頭,艷紅喜帳外龍鳳燭燃了一夜,竟然還未熄滅,光影滟滟,滿室皆是搖曳燭影,照得一室暖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