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暖,攜帶著微微桃花香吹到案前,不時有幾片淺紫深粉的花瓣飄落,落在同樣散發(fā)著香味地桃花箋上,也落在執(zhí)筆的手上。那筆是由極其細軟的狼毫所制,勻細的筆尖吸了濃濃的墨汁,在泛著桃花顏色的箋上一筆一筆寫來,字字清雋:
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
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
最后一筆寫完,她低頭等著墨跡風干,將那張?zhí)一ü{隨手夾進手邊的書中,末了,又抬手接住風中搖搖而落的花瓣,細致地夾進書頁里。她低頭時眼睫顫動,鬢邊的碎發(fā)被微風吹得飛揚,夜藍色衣襟上露出一段纖長脖頸,卻是一副纖纖之態(tài)。
窗外桃花開得絢爛,再往后則是四季皆青的翠竹,粉綠交相掩映。那些桃花被風吹拂,紛然落下,落在長出了青草的土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薄軟的鞋底踏在上面輕巧無聲,她沿著桃林一直走,因著走得極慢,所以并不大的林子,她倒是走了許久。
左肩的傷已經(jīng)結(jié)痂,并不再疼,只是左手依舊十分不方便。她停在桃林與竹林的交界處,翠綠粉紅相接,卻并不讓人覺得突兀。看著面前的竹林,她忽然想起初到凌府的那日凌晨,她被凌夕桐引進林中,不識路便被困在里面,天亮時他帶人來尋,那時朝陽初升,她看著旭日光輝,只道:“天亮了。”
從凌晨到天亮,那樣漫長的時間,于她,卻仿若一瞬。
她默然立了半晌,直到雙膝微酸,才打算回屋。然而一轉(zhuǎn)身,便看見遠處桃樹下站了一個人,待她走近,才發(fā)現(xiàn)那人她原認得。
她走到那人面前,淺笑安然: “那日多謝公子相救,桐兒才平安無事。”
那男子有些許的窘迫,衛(wèi)晞離他本來就不近,但他仍然后退了兩步,直到靠著身后的樹干退無可退,才道:“路見不平而已,夫人言重了。倒是夫人武功之高,是汶北平生僅見。”
花瓣紛揚落在她身上,她并不拂去,只是微笑:“我與凌少爺雖有婚約,但我如今尚未嫁入凌家,這府中人皆喚我晞姑娘,公子不妨亦如此稱呼。”
他反應許久方明白過來,連忙一揖道:“在下霍汶北,見過晞姑娘。”
他的動作雖然匆忙,但仍然帶了幾分瀟灑。衛(wèi)晞聽見他的名字,一怔,脫口問道:“公子姓霍?那霍汶柔是你什么人?”
霍汶北也是一愣:“晞姑娘認得長姐?”
她已不再驚訝,眉目平和,只是沒有了方才的微笑:“有幸得以一見。”
“原來如此。”他道,“那長姐已經(jīng)故去,晞姑娘可曾聽說?”
她不再看他,話語微微帶了幾分蕭涼:“聽說了。如今想來,已經(jīng)過了許多年了。”
他仍然十分拘謹,表情有些微的僵硬:“是。長姐去世時我年歲尚小,還不懂什么。如今很是懷念她在世時教我詩詞歌賦的日子。現(xiàn)下竟在此地有幸遇見長姐的故人,這是汶北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并不是霍姑娘的故人,我只能算作她故人的妹妹。”她抬著頭看盛開在他頭頂?shù)奶一ǎ鋈幌肫鹗裁矗D(zhuǎn)眼看向他,“聽凈遠說你救夕桐時受了傷,如今可沒事了?”
他目光無意間掃過她清麗臉龐,而此時她亦剛好轉(zhuǎn)眼看他,視線不經(jīng)意相撞,他急忙移開目光,不自在地打量四周。如雨桃花本是美景,但他卻沒有心情欣賞,只是不太順暢地回答她:“本就不是什么大傷,更何況凌公子請了渝州城有名的大夫診治,汶北的傷早已無礙。倒是晞姑娘當日受傷更重,姑娘應該保重才是。”
“那是自然。”她見他十分不自在,便道,“公子是為救桐兒受傷,凌家自然有義務幫公子治傷。我也粗通醫(yī)理,公子若有任何不適,盡管前來找我。”說罷輕輕一禮,“告辭。”
霍汶北忙作了一揖還禮:“姑娘好走。”直到那個纖細身影消失在粉色花語中,他才舒了口氣;然而一口氣還未緩過來,他就看見了另外一個人,正要作揖,便被那人攔住:“不要再作揖了,難看死了。霍公子,你一直這樣見一個人作一個揖,你不累嗎?”
他一愣,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累。”
凌夕桐無奈,兩步走到他面前抬起頭看他:“你不累我看都看累了,整天這么多禮節(jié),煩死了。”
凌夕桐距他雖近,但仍然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可他依舊想要往后退,卻忘了其實自己已經(jīng)無路可退,這一退身子沒有移開,反而是頭猛然后仰,重重撞上了堅硬的樹干。
凌夕桐看著好笑,但礙著禮節(jié)只得忍著不笑,又看他忍痛忍得辛苦,就往后退了兩步,極力正色道:“霍公子,哥哥讓我請你過去,他有事與你商量。”
他揉了揉后腦,見她因為憋笑而漲紅的臉,垂眼“哦”了一聲,跟在了凌夕桐身后。
四月中旬的時候,桃花已經(jīng)快要落盡,這一個春天桃花開得絢爛,然而果子卻沒有結(jié)多少,寥寥幾個掛在郁郁葉間,若不細看,很難發(fā)覺。
衛(wèi)晞伸手摘了一個還未長成的桃子,桃子青色的外皮帶著細白的絨毛。她將那桃子放在手心仔細端詳,身后一人道:“桃子還未長成,摘下來做什么?”
將那桃子握在手心,她輕聲道:“我倒不愿它長成,長成了,這一生就結(jié)束了。”
“那你如此做,它這一生現(xiàn)下就結(jié)束了。”他把她手中的桃子拿出來,看了一眼天色道,“天快黑了,你隨我去一個地方。”
衛(wèi)晞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右手被他牽住,不由自主地隨著他走。他的拇指與食指有常年握劍形成的繭子,粗糙地磨著她的手指。她輕輕掙扎想要掙脫,他卻緊緊地握住了不放,她只得隨他。
凌凈遠帶她去的地方并不遠,就在凌府后院靠近靜曦閣的竹林中。此時天色已暗,竹葉搖曳間清泠有聲,響在寂靜的晚上。天空清明,星子在遙遠天幕閃爍,有月光灑落在他們身上,靜謐柔和。
他看向星光璀璨的天空:“晞兒,你看。”
他的話音方落,遠處天際一道亮光劃過,隨后爆開一朵絢麗煙火;接二連三又有許多煙花綻開,金色、銀色......五彩斑斕的顏色如琉璃般開在沉寂的夜空,幾乎照亮了一半的天幕。衛(wèi)晞抬頭看著那些朵朵盛開的絢麗,眼中似有一抹詫異掠過,卻漸漸歸為冷寂。
他站在她身邊陪她看著姹紫嫣紅的煙火,言語溫潤:“第一次見你,只覺你沉默隱忍,完全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可前年除夕看見你在漫天煙火下真心地笑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也與桐兒那樣的女孩子無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特意為你準備這場煙火——晞兒,我希望你在以后的日子里都能夠真正地開心,就像除夕那一夜我看見的你那樣。”轉(zhuǎn)過臉看她,“晞兒,你我相識已快兩年,我曾說過將我們的婚期定在兩年后,如今兩年已過。我知你心里還有另一個人,可是我依舊要問你,晞兒,你可愿意嫁給我?”
她柔和的側(cè)臉被煙花絢麗的光芒映得忽明忽暗,她也轉(zhuǎn)過臉來看他,唇角微微含笑,然而若水的眸中好似有千絲萬縷的落寞纏繞,她那樣盡力地微笑,但那笑意中終究摻雜了幾許凄涼。遠處天空中煙花大朵綻放,將半邊天幕照亮如同白晝,那樣繁華璀璨,而她盡力笑著,素顏清鬢,眸中映入盛大的煙花,卻依稀落寞如雪。
她的聲音被煙火綻開的聲音覆蓋,他卻聽見了。她就那樣笑著,輕聲說:“好。”
伸出雙臂環(huán)住她,他緊緊擁抱著懷里的人,溫熱的氣息噴吐在她耳邊:“晞兒,你會是凌家唯一的少夫人。”他刻意強調(diào),“永遠唯一的。”
任由著他抱著自己,衛(wèi)晞看著他身后漆黑的竹林,臉上笑容慢慢消失,過了很久,她才抬起手,面無表情地抱住他。
渝州凌府少爺即將迎娶衛(wèi)家大小姐的事情很快傳遍了江湖,一時間前來賀喜之人絡(luò)繹不絕。凌凈遠在離凌府不遠的地方找了一處宅子將衛(wèi)晞安置在里面,又派人去了巫谷與翊宸山莊將憐兒與端木寒清接了來。衛(wèi)晞搬出凌家小住那一天,靜曦閣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之所以稱之為不速之客,是因為衛(wèi)晞萬萬不曾想到他會來找自己。
霍汶北踏進靜曦閣時,衛(wèi)晞正看著侍女收拾東西,其實她的東西極少,加之凌凈遠尋的宅子應有的物品一應俱全,所以她只帶了幾樣隨身的東西便打算前往別院,一轉(zhuǎn)身,就看見站在門口躊躇的霍汶北。
衛(wèi)晞微微詫異,但她喜怒情緒一向不形于色,所以霍汶北倒不曾發(fā)覺。她仍然是淡然微笑的樣子,唇角一貫的弧度讓他不禁皺眉:“晞姑娘不要這樣笑,一點都不真實。”說完話他自己一愣,反應過來后卻自嘲般地一笑,“不對,往后,就真的要喚夫人了。”
衛(wèi)晞只作沒有聽見他的話,嘴邊弧度絲毫不減:“霍公子找我可是有事?”
他看了一眼她身后侍女,沉默半晌,小聲道:“凌少爺前些日子告訴汶北,有意將夕桐姑娘許給汶北為妻。”
“那霍公子是何意?”
見她看著自己,面色從容淡然,一雙素眸盈盈若水,卻毫無感情。他忽然就明白過來,又或者說自己其實從頭至尾都明白,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仔細想了想道:“汶北既無顯赫家世,亦無絕世武功,必是配不上夕桐姑娘。”
“霍公子該知道這并不是凌家在意的。”她心下明了,也不便多說,只是道,“公子是聰明人,自然知道該珍惜什么,該放棄什么,莫要為了一些得不到的,失去了最為緊要的。”微一福身,“衛(wèi)晞言盡于此,公子請回吧。”
霍汶北只覺心中疼痛,就像有人拿著許多細小的針一下一下地刺著胸口,真實而綿長。然而他仍是作揖道:“還請晞姑娘原諒汶北今日唐突。”
衛(wèi)晞?chuàng)u頭:“無妨。”見他仍然站在那里,便說了一句“告辭”,轉(zhuǎn)身離開。
他怔怔看著她的身影轉(zhuǎn)過回廊消失在自己視線內(nèi),臉頰邊有微風輕輕拂過,就像第一次見到她時,淺紫深粉的花瓣在風中紛紛揚揚落下,而她在那花雨中緩緩走近,一雙素眸盈盈如秋水。他此生,從未見過這么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