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深人靜的，你一小姑娘待在這漆黑的林子里，不怕么？”

身后驀然響起一個突兀的聲音，傾城猛地抬頭:“誰？！”

那人轉到她身前，蹲下身與她平視，看到她泛紅眼睛，一愣:“哭了？”

她恢復了往常的平靜神色，冷靜站起身來，聲音冷淡:“與你無關。”

那人見她面容，又是一愣，好看的眸中閃過一絲欣賞，卻只是一瞬:“你這小姑娘，人家關心你，你倒這態度。”

她見他也站起身來，蒼白嘴角浮現出冷冷笑意，連帶著語氣都變得冰涼:“是么？那敢問這是你的真容嗎？千面郎君柳公子。”

柳安策倒不曾想到她會直接道出自己的名字，然而他卻沒有表現出驚訝，只是伸手撕下臉上薄薄的人皮面具，露出真正好看的容顏。

“尋月樓主果真名不虛傳。只是我不曾想到堂堂尋月樓主竟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子。”

她懶得同他廢話，直接轉身離開。

盛雪城。

傾城回身看著身后一直跟著的人，眉眼淺淡:“柳公子既已來到盛雪城，不妨在此住下，只是原諒傾城不能盡地主之誼了。”

柳安策打量四周，嘖嘖贊嘆:“不愧是盛雪城。”轉眼又跟上已經走遠的白色身影，“原來尋月樓主便是葉傾城。有幸一睹名動天下的‘一葉傾城’真顏，在下十分有幸，不知在下是否可以見到葉大公子？”

傾城腳步不停，也不看他，只是隨意回他:“大哥若是愿意，我不會攔著；”她忽然停下，轉頭回答他，暗含威脅，“可若大哥不愿意，你前去打擾的話......”

她不曾將話說完，柳安策搖搖頭表示就當自己沒說過。

柳安策在盛雪城住了兩個月，他沒有見到葉江城，因為在他來到盛雪城的第二天，葉江城就離開了盛雪城。他也不甚在意，反正這并非他的目的。這兩個月內，他見到了葉傾城許多次，都是他前去找她，然而今日，她卻主動前來。

她仍舊是那般冰冷的模樣，白衣傾城，毫無感情。她直接開門見山，并不多言:“金人開始攻打燕山邊境，我打算前去，你可愿一起？”

他自然愿意。

他用一張平凡的臉遮蓋住她的傾城容顏，再扮作兄妹加入江湖人自發組織的抗金隊伍，一路艱辛，終于抵達燕山邊境。

金人二十萬大軍壓境，天朝軍隊卻只有燕山駐軍外加江湖組織不到十萬人。在與金軍的對抗中，軍隊眾人雖然訓練有素，但仍然不及身懷武功的江湖中人，所以燕山之戰開始以來，這支臨時組織起來的所謂軍隊，吸引了敵軍大部分兵力。

而柳安策是這支軍隊的首領。

這一切發生得極其自然，柳安策的武功雖在傾城之下，在這支隊伍里仍然數一數二，然而他自小在燕山長大，對燕山邊境的熟悉，卻是眾人選擇他的決定因素。

相信很多年后，還會有很多人記得那驚天動地的一戰。

彼時已經入冬天氣漸寒，江湖人士死傷不計其數，然而再柳安策的指揮下，卻還是保存了不弱的戰斗力。但這支組織的存在，無疑是金人攻打入境的極大障礙。誰都沒有想到，金人可汗為了除掉這個障礙，竟派出了五萬人圍剿這個不過五千人的組織！

這無疑是一場勝負分明的戰爭。

入夜，金人派出打探消息的一支百人隊伍潛入江湖組織的駐地，此次行動雖然嚴密，但江湖人警惕性極高，百人隊伍潛入不過片刻便被發現，戰爭一觸即發。

那是她這一生經歷過最慘烈的一戰！

五萬人對五千人，力量懸殊，到了第二日凌晨，五千人只剩下了不到兩千！

剩余的千余人被圍困在燕山境內的一座山谷，一夜混戰，眾人皆已精疲力盡。傾城看著非死即傷的眾人，覆蓋了面具的臉上毫無表情，將最后一名受傷的人安置好，她緩緩站起身，眼神堅定——即使這一戰勝負分明，她也要盡她最大的努力！

寂靜的山谷外，唯一的出口已被金人剩下的四萬大軍圍堵，然而他們卻并不攻打進來，必是料定他們沒有食物傷藥，想要將他們困死其中！

她輕身躍上一個山頭，以居高的地形暗中注視著山下沉默的軍隊，軍隊并不是十分整齊，一部分扎營一部分把守，卻是嚴防住了他們出谷必經的路口，想要安全出谷，幾乎毫無機會。

天空漸漸開始飄落細小的雪花，飄落在這被鮮血染遍的冰冷大地。她脫下厚重的黑色斗篷露出白色的輕便衣衫，纖細身影瞬間自山頭飛掠而下，在越落越急的白雪中悄然進入金人的營地。

在山上時她已記清了營帳的大致方位，如今找來并不困難，不過半刻鐘，她便無聲地出現在了主營的帳外。帳內有人說著金人的語言，聲音不大，她卻聽得清晰：“大汗，公子仍不愿出征。公子說他雖然長在金國，但漢地仍然是生他與小姐的地方......”

此人的話尚未說完，便被一個聲音打斷：“此事豈由得他？！你回去告訴世子，若公子再不出征，便為公子準備婚禮迎娶二公主！”

“是。”先前那人無聲退出主帳。傾城心中驚訝，本以為此次率軍前來的不過是金人的主將，卻不想竟然是敵軍的可汗——完顏康！

掀簾進入營帳，完顏康本在拭劍，見有人進來，轉頭低喝：“誰？！”

傾城不說話，緩緩走近他。他看著她走近，忽然說了漢語：“你是漢人？”

四個字讓傾城覺得無比熟悉，然而她知道自己并沒有見過完顏康，當下并不在意。停在他十步開外，她終于抬起頭，目光凌厲如閃電：“完顏康，今日我前來替中原百姓取你性命！”

袖中長劍落入手中，鋒利的劍尖沖著完顏康呼嘯而去。完顏康揮劍格擋，他手中的劍是沉鐵所鑄，重達四十斤，然而在傾城簡單的一勾一挑之下，那把重達四十斤的沉鐵劍脫手而出，穩穩刺在十步開外的地上！

他眼中皆是震驚，冰涼劍尖抵著脖頸，卻并不害怕：“你到底是誰？！”

長劍穿胸而過，她在完顏康倒下之前放開手中的劍，撕下臉上面具，一字一句緩緩道：“盛雪城，葉傾城。”

完顏康睜大雙眼看著她面具下的絕美面容，聽清她的名字后卻是哈哈大笑：“葉傾城！哈哈哈哈......你會后悔的......你一定會后悔...你今日所為...”

看著他轟然倒下，她的眉目皆是一片冷凝，話語斬釘截鐵：“我不會！葉傾城此生，都不會有后悔二字！”

這一場雪下得無聲，帳外已積了厚厚的一層雪，踏上去嘎吱作響。她閃身出了營帳，按照原路返回山谷，然而她剛剛離開主帳，身后便響起金兵驚恐的叫聲：“來人啊！大汗死了！有刺客潛入了主帳！”

這一聲在寂靜雪中格外刺耳，金兵軍紀嚴謹，很快開始進行大范圍搜索，她躲在一個并不起眼的營帳后，看著他們搜索的范圍一點點縮小，很快就搜索到了她藏身營帳的附近。

她此行只帶了一把劍，而那把劍被她留在了完顏康的尸體上。對方幾萬人，其中不乏武功高強之人，即便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逃脫。生死關頭，她心中竟然一片平靜，伸手去接緩緩飄落的雪花，然后將化開的小小水珠握住，嘴角笑意冰涼。

慕臨寒，若今日我死在這里，你是該慶幸，還是該后悔？

搜索的范圍越來越小，她欲站起身，身后卻突然伸出來一只手將她拉住。

“別往那邊走，這邊，我帶你出去。”柳安策拉住她，帶著她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她尚且來不及詫異，便被一個眼尖的士兵發現：“在那邊！西北邊！”

既然已被發現，便少了許多顧忌。二人當下運用輕功快速朝著己方安置的山谷飛掠而去，身后無數利箭破空而來，柳安策揮劍擊落了大半部分，然而如此一來他們已失了逃跑的先機，想要在箭雨之下脫身，此時已是難上加難。

柳安策將傾城護在身后，長劍揮舞，不到片刻他的身前已經堆滿了密密麻麻的箭矢。他漸漸往后退，小心道：“傾城，快走！”

然而他卻沒有聽到身后女子的回應，他無法回頭查看她的情況，只得再次叫她的名字：“傾城！”

“我沒事。”女子清冷的聲音傳來，“我不會走！”

他還想再說什么，卻見腳邊的箭仿佛被什么力量控制一般盡數漂浮起來，轉而向著金兵所在的方向飛射而去！

她竟然用內力去控制那些箭！

金兵顯然不曾想到他們會以箭反擊，也不曾用盾牌防護，位于前方的一排士兵大多數被箭射中，這讓他們有了一點脫身的時間，飛身快速離開原地。二人輕功在武林中皆算作絕頂，不過片刻，他們已到了山谷外。

山谷外駐守的士兵并不算多，卻足以在更多的金兵到來之前牽制住他們。纏斗不過片刻，他們已陷入金兵重重包圍。

大雪越落越急，那些純白的雪花尚未落到地面，就被染得鮮紅。傾城握緊手中的長刀，刀鋒凜冽的寒芒已被鮮血掩蓋，那紅色的液體順著鋒利的刀刃流下，一滴一滴落在腳下冰冷的土地里。她的身邊皆是金兵的尸體，然而她的衣衫仍然雪白，沒有沾染絲毫鮮血，干凈得似乎不屬于這個世間。

那些金兵畏懼地看著她，那么多同伴被殺，他們憤怒，卻又無可奈何。眼前的女子武功已經到達了無人能夠與之匹敵的地步，他們只有將她圍在此處，不敢往前，亦不甘心后退。僵持良久，她終于低低笑出來，眼眸清亮，嘴里吐出的卻是金人的語言：“金國的男兒不都是勇士么？怎的就這樣怕死？！”

那些早已被同伴的死激怒的金兵再被她如此一激，頓時將生死拋之腦后，也不再管一旁的柳安策，手中兵刃不顧一切地向著她刺去。她面不改色，只是微微轉頭對著相對好脫身的柳安策道：“還請柳大哥返回山谷取出我的琴。”

柳安策聞言，急速抽身而退，金人的注意力皆在傾城身上，他此時離去十分容易。片刻后他將她的琴取來，卻見她雪白衣衫已經染了點點猩紅，不知是她的血還是金兵的血。他將七弦琴擲向她：“傾城！”

葉傾城一刀格開身前的兵刃，飛身而起接住凌空飛來的琴，旋身落在一處空地，白色身影在雪幕中翩然如蝶。凝聚內力灌注琴身，右手食指勾起琴弦，熟悉的曲調傾瀉而出。

盛雪城葉家，世代相傳武林秘術——攝魂術。傳言，攝魂術一出，天地失色，血流成河！所以盛雪城一直是武林中最神秘亦是最可怕的勢力。然而傳言畢竟只是傳言，從未有人知道真正的攝魂術是什么樣的，因為武林中目睹過攝魂術的人俱已化成了白骨。可如今，這世上最強大的秘術就這樣毫無預示的完整地展現在眼前！

柳安策與他身后的千余人震驚地看著那接近三萬人的龐大軍隊在攝魂曲蠱惑人心的樂聲中仿佛失了魂魄一般齊齊自盡，不過瞬間，蒼茫雪野上橫尸數萬，血流成河！

將一曲攝魂曲完整地彈出，直到最后一個音從指尖緩緩流出，葉傾城方睜開眼。盡管已經預見到了這樣的景象，可她平靜的眸子里仍然流露出悲憫，她從未想過會殺這么多人，可事至此處，這已是她唯一的選擇。強撐著站起身，她努力壓抑著喉間的猩甜，抱著琴一步一步走向眾人。

眾人看著那個女子在雪中緩緩行來，白衣上血色點點，似雪夜盛開的紅梅。一點一點走得近了，他們方看清她絕色的容顏。那仿佛是不屬于這個世間的出塵，盡管身后尸橫遍野，可她清冷的眼眸仍然干凈得不染絲毫塵埃。這是江湖中最傳奇最負盛名的女子——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