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濃重的白霧,她處於這霧氣之中,四周皆是迷茫。前方似乎有聲音在喚她,一聲聲極其微弱,聽不清晰。
她茫然地循著那個聲音往前走,那白霧似乎無窮無盡,她無法從中脫身。然而那聲音卻一直不曾斷過,似乎就在前方不遠處。
往前走了許久,久到她失去了耐心想要放棄。此時那白霧卻漸漸散開,眼前景象慢慢變得清晰,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環境。
翠竹環繞的庭院中,小女孩獨自站在寂靜的牆圍下,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她偷偷打量了一圈,見四周無人,便小心地伸手揉了揉站麻的膝蓋,聽見後面傳來的咳嗽聲,又急急站好。
婦人溫婉的聲音傳來,其中蘊了溫暖笑意:“晞兒,快過來。”
聽見母親的呼喚,小女孩如蒙大赦,怕父親在反悔,立即跑到母親身邊,見父親並不在,才脆生生喚了一聲“娘”,一張小臉頗是委屈。
婦人蹲下身幫她輕輕按揉著麻木的雙腿,柔聲問:“站了多久了?”
“一個時辰。”
看著女兒委屈的樣子,她不由覺著好笑:“看你下次還敢往你爹爹的茶里加番瀉葉,這回可記住教訓了?”見女兒忙不迭點頭,她起身牽著她走向前院,“孃親帶你去見一個小哥哥。”
走廊蜿蜒曲折,走了不過一半,婦人卻驀然停下,不可覺察地皺眉:“晞兒,那個小哥哥就在堂屋裡,孃親要去找你爹爹,你自己去找他好不好?”
擡頭看著孃親瞬間蒼白但笑意未曾改變的面龐,她輕輕點了點頭,笑道:“孃親快去找爹爹吧,晞兒可以自己去。”
婦人微笑著撫摸著女兒的頭,看她轉身走遠,她面上微笑方漸漸消隱不見,有一絲暗黑色順著嘴角沁出,與蒼白的脣色形成對比,微微刺目。
孃親口中的小哥哥站在堂屋內,大約十歲的年紀,年歲尚小,卻能隱隱看出面部輪廓溫和明朗,長大必然十分好看。
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因著她只到他的脖頸處,所以不得不擡頭看他:“你就是孃親說的那個小哥哥?長得真好看,我叫衛晞,你呢?”
他卻不說話,沉默許久,才伸手將手中攥了許久的東西遞給她。
“娘說江姑姑有一個女兒。所以,這個,送給你。”
那是一隻竹製的蜻蜓,做工並不精細,卻極是傳神。她前一刻因他不說話的壞心情一掃而光,高興地拿過那隻蜻蜓,一雙眼睛若水盈盈:“真好看!謝謝你,小哥哥。”
眼前的景象再熟悉不過,她看著有些拘謹的男孩,伸手想去觸摸他帶了稚氣的臉,手指卻從虛空中穿過。
那只是幻境,並不真實;然而這卻是她這些年一直都無法擺脫的夢魘!
又有濃重的霧氣瀰漫開來,那張仍然童稚的臉在大霧中漸漸模糊。她徒勞地一次次伸手去抓,卻一次次抓空。
大霧再一次將她完全包圍,她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只覺得全身痠軟無力,彷彿是累極了。
有一束橙暖的光穿過白霧而來,彷彿是一簇跳動的火焰。她朝著那光亮奔去,霧氣盡散。
衛晞醒來纔看見夢裡的那束光是面前的火堆,火焰跳躍,她覺得刺眼,便微微側頭避過那明光,卻不想身旁一人道:“你醒了?”
她看向那個一身黑衣的女子,雖然意想不到,但她並沒有表現出多麼驚訝:“是你?!”下一瞬卻有血腥味撲鼻而來,她這纔看見那女子纖細的手臂處衣料已被劃破,露出幾可見骨的猙獰傷口。
衛晞撐著身子坐起,然而她此時全身無力,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在她做來卻十分困難。
那女子彷彿感覺不到疼痛,淡淡看她一眼,道:“我知你武功內力皆是上乘,此藥也不是傷人之藥,然而下藥之人可是下了十足的量,你的內力被壓制,武功很難恢復。此時才過了大約十個時辰,你全身力氣尚未恢復,我勸你你還是少動爲好。”
衛晞卻堅持起身,支撐著蹲到她身邊:“你的傷口爲何不處理?”
她毫不在意地看一眼那道傷口:“不過一道傷口而已,何苦去費那個功夫。”
衛晞皺眉,趁她不注意點了她的穴道,平靜看著她驚怒的眼:“你應該是爲了救我纔會受傷,而且這傷口太深,若不及時處理,只怕會危及生命。所以,還要委屈姑娘一會。”
女子的眼中似有震動和不解,但語氣未變:“你顧好自己便好,管我做甚?”
見她隨身帶著水囊,衛晞拿過水囊將傷口四周已經幹了的血跡清洗乾淨,又自柔軟的內衫上撕下布條爲她包紮:“我也算是半個醫者。醫者怎會不顧別人的生死。”
她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衛晞爲自己包紮,半晌,卻忽然開口:“我叫蘇蘇。”
衛晞仔細打上結,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擡頭替她解穴的瞬間彷彿有一縷幽幽異香入鼻,只是覺得熟悉。
她微微一愣。
蘇蘇卻恍若未覺。她撥弄著快要熄滅的火堆,秀美的面容依稀有著江南女子的靈動婉約:“你爲何不好奇我爲什麼要救你?”
衛晞無力靠著身後的牆壁,嘴角一絲苦澀笑意若有若無:“是爲了你口中的那個‘他’麼?”
“你還記得?”
“怎麼會忘?那個時候,你是所有襲擊我的人中唯一不想傷我性命之人。”
見她神情冰冷,蘇蘇垂眸看著僅剩的火苗,那一簇火焰映在她沉寂的瞳孔中,只餘下明亮的一點:“他們要的不僅僅是你的性命,他們還要那天下至寶。”
暗夜中有馬蹄聲由遠至近而來,蘇蘇凝神去聽,在馬蹄聲停住的那一刻,她破窗而出,敏捷地消失在黑暗中。
前來的是淨遠與一個從未見過的男子。見衛晞真的在這裡,他疾步走到她身邊去探查她是否有受傷。
衛晞不動聲色避開他的手,吃力站起身,一雙腿卻極是綿軟,踉蹌著便要倒下,卻被淨遠手疾扶住。
見她安然無恙,凌淨遠方鬆了一口氣,轉頭對著那個她不曾見過的男子道:“今日還多謝你,不然我不知後果會如何。”
男子無謂地笑著,隨意靠著門框,只一雙眼漆黑無波,靜靜看著衛晞:“衛姑娘安好便好。這尋了一天一夜,我也累了,便不在此打擾了。在下告辭。”語畢轉身就走,竟不留給二人說一句話的時間,“想來此時衛姑娘也不便騎馬,在下的馬,就不留給姑娘了。”
衛晞聽他話語間有幾許對一切漠不關心的意味,但他聲音中氣不足,竟是久病成疾。此時月光明亮,照得滿院草木皆清晰可見;他翻身上馬的姿勢極其漂亮,舉手投足間帶著從容氣度。月光灑落,照得他腰間玉佩清輝冰涼,在他一身深藍色暗紋長袍間,十分惹眼。
淨遠看著陸青燁策馬走遠,扶著衛晞走出屋子,還未上馬,忽聽衛晞道:“閣下留步。”
詫異間,一人緩步自院外走進來,走到二人面前,一身白衣飄然出塵。
衛晞看著眼前人溫和的面目,斂襟一禮:“閣下可是慕臨寒慕前輩?”見他點頭,她又道:“家師葉傾城。”
慕臨寒點頭道:“我已經猜到了,普天之下,能變換多種指法彈奏出《傾城訣》的人,必然與她有關。”
“只可惜我的琴藝及不上姑姑十一。”衛晞此時仍然無力,說出的話亦是綿軟。
慕臨寒側身望向漆黑夜色:“你師傅,如今可還好?”
衛晞猛然看向他,脣邊忽地綻開一抹冷笑,月光照在她蒼白麪龐,眉目間彷彿生出了一股冷厲,卻只讓人覺得淒涼:“還好?閣下說笑了。姑姑在兩年前就已經魂歸離恨。如今的盛雪城,不過是一座空城。又何來還好一說?!”
慕臨寒一怔,霍然轉頭看她,滿臉不可置信:“你說什麼?傾城她......她已經......”
“是!姑姑早在收我爲徒之前就已經生病,我雖承得了孃親的七成醫術,也無法救她。”她滿目悲愴,恍惚想起那個白衣女子日日站在城牆上眺望遠方,無盡的蒼涼。
“她的病生在心裡,我無藥可醫!”
慕臨寒向來溫和的面容竟是一片恍然,良久,他的聲音才恍惚自一片虛空之中傳來:“那她,可有話留給我?”
衛晞擡眸看著他的眼:“姑姑說,她最牽掛的便是我與憐兒。除此之外,她了無牽掛。”
“姑姑此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能看見雪。不過她去世的那一天大雪紛飛,也算是圓了她的一個夢。我將她葬在了那片大雪之下,那是她日日眺望的城牆。前輩若願意,自可前去祭奠。”
她勉力說完這一段話,不願再多看他。掙脫凌淨遠的攙扶徑直向院外走去。然而走了不過幾步,便無力暈倒在地。
她沒有說,盛雪城如今早已化成一片廢墟,所有的一切,都隨著那個傳奇女子的死去被掩埋,然後逐漸被人遺忘。
這世上,再無盛雪城,也再無那個飛花摘葉即可傷人的“一葉傾城”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