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佐恩來的快去的疾,如同后面有一群惡鬼催命似的,交代完幾句話,抬腿就走,自始至終沒在椅子上落座,也沒怎么看寧立言,反倒是把眼珠子往武云珠身上飄。等到人走了,武云珠才低聲罵道:
“老湯家的混賬玩意,一個賽一個不是東西,老子就缺德,兒子也是這德行。還什么熱河是他家的,這話也有臉說?日本鬼子打熱河的時候,湯大虎不組織抗戰,反倒是拿軍用汽車拉自己的家當,把自己這些年掙的錢抓緊運回天津。沒打仗就先把錢運走,一看就是不想拼命。前線打得一塌糊涂,十萬大軍根本沒交手,就把熱河送給了小日本,就這還有臉吹牛?他家的孩子被人綁了,我看純粹是活該!湯大虎就是胡子出身,想當初在青馬坎就指著綁票發家,現在別人有樣學樣,給他也來這么一手,這叫賊吃賊越吃越肥!三哥別管他。”
寧立言前世對于湯玉林了解不多,但是這個人的名字總歸是聽說過。他小名湯大虎,是關外綠林紅胡子出身,后與張作霖結拜,成了東北軍里一員干將。但是其土匪習氣嚴重,行事荒唐胡作非為,因為和王永江之間的矛盾,就勾結馮德麟陰謀倒張,結果被張作霖一舉瓦解。湯玉林狼狽跑到老家,一度以為要上法場。后來多虧一幫綠林的老弟兄求情,張作霖才原諒其背叛,并以熱河托付。
但是湯玉林舊習難改,在熱河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鏟除境內莊稼,將大量田地改種煙土。熱河土質量雖然不及國內產的云土更不及進口印度公班土,但是靠著物美價廉,廣受底層煙民喜愛,在華北市場占有率極大。歸根到底,就是湯玉林廣泛種植的功勞。
除了煙土以外,他還組織部隊盜掘了熱河境內契丹皇帝陵墓,盜取大量隨葬品販賣,又克扣部隊糧餉,在任上很是發了橫財。
其人有個很出名的特點,就是御下寬厚,對于部下不打不罵,最多就是開除了事。今天被開除,明天拿著行李卷到行轅門外投奔,依舊錄用如故。是以湯系門下紀律渙散,軍紀敗壞兵匪不分。
這樣的部隊不能指望有什么戰斗力,日軍一到熱河,湯玉林的人馬就紛紛潰退。而湯玉林本人更是早早就征用汽車隊,將自己多年的積蓄運到天津,自己隨后一走了之,把大好河山送到日寇手中。乃至南京國民政府也大罵其為阿片將軍,認為其全無武人風骨,誤國誤民。
至于為什么對這樣的人不予以追究,原因也很簡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國府之內湯玉林成千上百,委員長也要顧慮大眾感受,不敢下殺手。最多只能輿論譴責一番,實際的懲戒絕不會有。
湯玉林早就練就一副鐵面皮神功,于輿論上的批判并不在意,任你如何批評,我自如故,誰也不能把他怎么樣。他眼下住在意租界二馬路的公館里,每天除了喝酒打牌,就是到處琢磨著投資做生意,日子反倒過得愜意。
其實自九一八事變爆發,類似湯玉林這種人如雨后春筍。他在前世和寧立言沒有交集,寧立言也犯不上得罪他們。這一世湯家住在租界,寧立言在華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從來沒有過交往。不管湯家遭遇何等危難,按說都不至于找到自己頭上。寧立言心中納悶,湯佐恩這個愣頭青,何以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在他思考的當頭,出門送行的楊以勤重又回到房間。
他不客氣地坐在床邊,看看寧立言,又看看武云珠。寧立言道:“云珠,我有點餓了。你去訂幾個菜,我陪干爹喝一杯。”
支走了武云珠,楊以勤才對寧立言點頭稱贊道:“小子,行!是把好骨頭!當初小敏讓我收你當干兒子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簡單。我楊以勤這輩子,就是靠眼吃飯的。要不是眼神好,我現在還在老龍頭檢票呢,當不上上將軍。我看人最準,一眼能看到你骨頭里。你小子有出息,是個干大事的材料。天津衛這地方出人物,能耐人年年都有,可是能買槍手打自己黑槍,收拾對頭的可沒幾個。你小子有這份硬骨頭,這地方一準有你口飯吃。”
寧立言聽得莫名其妙,連忙道:“干爹……您這話嘛意思?”
“跟我眼前還不說實話?跟干爹玩心眼?玩心眼也沒用,我吃這碗飯半輩子了,嘛沒見過,你那點花活騙不了我!那槍手不就是你雇的么?別人看不出來,干爹還看不出來么?”楊以勤笑道:
“袁彰武有多大膿水,我還不知道?你嚇死他他也不敢雇人打你的黑槍。他沒那膽。再說了,那些警察怎么來的那么巧,你剛挨完槍子,就有巡警過去?別忘了,我是干嘛的,警察局的事還能瞞過我去?那幫玩意晚上向來不上崗,更別說去三不管了。甭問,你小子雇人干的,然后給他扣上。也就是小敏傻實在,拿這事當真事了,跟我這一勁的哭。我也不能不管啊,就算是假的,咱也給他辦成真的。這回袁彰武滾蛋了,你算大獲全勝,這槍子也不算白挨。”
寧立言搖頭道:“干爹……您老人家應該信我,在您老面前,我不敢說假話。這槍手……真不是我雇的。”
楊以勤一愣,聲音陡然高了八度:“嘛玩意?那槍手不是你雇的?”
“要是我的人,我就不讓他打腿了。打胳膊多好,這打腿太不方便,上個廁所都得有人扶著。再說大腿上有動脈,黑燈瞎火打錯了地方,便沒了性命。若是我自己雇人開槍,哪敢往這種地方打?”
楊以勤察言觀色的本事是他發達的本錢,一看之下就知道寧立言沒說謊,他的眉頭也皺起來。“不是你自己雇的?那就是真有人要辦你?這人絕對不是袁彰武!也就是說,這人現在還在暗處,小子,那你可得留神了。跟混混斗,有個規矩在,咱萬事按規矩來,沒嘛可怕的。可要是跟個不講規矩的交手,他什么招都用,那可就不好辦了。我回頭得給人打幾個電話,托人幫你問問,到底是誰要辦你,又為了什么。等訪出人來,咱再慢慢算賬。”
“謝干爹給我出頭,這事先不忙。倒是今天這件事,我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湯家怎么想到找干爹,您又怎么為他們牽線。”
楊以勤搖頭道:“我這也是沒辦法,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跟這小忘八羔子沒嘛說的。可是他老子終究是東北軍的老前輩,眼下天津衛也還是保安團的天下,找到我們上了,咱不能不給個面子。你大概不知道,昨天意租界出事了。”
湯玉林內寵甚多,子女也就不少。大的三十幾歲,最小的女兒則剛上小學二年級。就在前天,也就是寧立言中彈那天中午的時候,湯家司機照例去意租界的教會小學接小姐放學回家吃午飯,不想被人用了麻醉藥,人事不省。至于湯家的小小姐則被人直接綁了去,現場只留下“不許報警”一張字條,余者就什么斗沒有。
意租界的巡捕廳在租界內向以無能聞名,這種大案沒人看好他們的能力。再說湯玉林畢竟是個中國人,意租界的警力能為他出動多少,也在兩可之數。
那位意租界的華探長言語里向湯玉林暗示:湯家家大業大,沒必要跟一幫匪徒一般見識。人命關天,先保住小小姐的性命比什么都強,無非就是破費幾個錢,湯老爺又不是出不起……
連探長都是這個態度,湯玉林也就不指望意租界的巡捕能出什么力氣。昨天晚上便把電話打給了楊以勤,讓他幫助牽線,讓寧立言出面,負責此案。
至于為什么要找寧立言,楊以勤也并不清楚。只是聽電話里的意思是說,他們知道寧立言的名字,認為這件事,只有寧立言能辦,是以點他的將。
楊以勤從省長位置上下來,就是因為得罪東北軍,被一路趕下野。但是這種人最是圓滑,不會因為當年那點過節,就和東北軍結成死仇。眼下東北軍在天津勢力很大,楊以勤并不想得罪他們。
再說大批來自關外的有錢人寄居津門,手上擁有海量現金。楊以勤眼下棄官從商,是個標準的生意人,一心想要和那些關外商人合伙,做幾筆大生意。
這個想法是好的,但是兩邊沒有個合適的途徑溝通,這種合作很難談判。湯玉林這件事對楊以勤而言,等于是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只要把這件事辦成,合作的事自然就容易談,是以他也表現得很積極。
楊以勤能看出寧立言的不滿,安慰道:“湯家這幫少爺,一個賽一個的混蛋。那幫綁匪也是不開眼,綁人家小丫頭干嘛,綁這幫混蛋玩意啊。這種人我見多了,靠著家里的勢力,比瘋狗都橫,兩嘴巴過去,立刻就老實。到了綁匪手里不用打,一餓他們,立刻就交錢。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一群狗少,就這個德行。不管怎么說,湯玉林也是綠林出身,街面上的事不外行,你要是能把這事辦成了,湯家那邊也不會白讓你受累。再說那孩子才二年級,這要是有個好歹,多可惜了的。就沖那孩子,你也得幫把手。”
寧立言道:“事情發生在意租界,我是華界的巡捕,這事怕是有心無力。”
“這有嘛有心無力的?雖然事情發生在意租界,但是那幫人絕對不可能住在意租界。租界犯事,華界藏身,這是從前清那時候就用的手段,一點也不新鮮。這幫人一準就藏在華界,警察找不著,混混準能找著他們。清幫的人不是吃素的,你讓劉光海撒下人去,不信查不出東西。我也托人幫著找,咱一起動手,我就不信翻不出這人來。”
寧立言道:“清幫或許可以找到人,但是劉光海眼下卻抽不出人手。袁彰武這一跑,他的地盤也就成了無主之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如今的劉光海心思全在搶地盤上,哪有心思管這件事。就算表面上答應,實際也指望不上。”
楊以勤看看寧立言,“老三,你別跟我拽文,我聽不明白。不過聽你話里話外的意思,對袁彰武的碼頭你也挺上心?”
“終究是自己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地方,當然格外在意一些。為了這些地盤,我不光搭上好大一筆錢財,自己還挨了一發子彈,到了現在哪能不在意。干爹,孩兒覺得這事不光我在意,您也該在意一下。您現在做生意,可是手里并沒有自己的碼頭,就算腳行碼頭給您面子,也不如一個碼頭拿在自己手里實在。”
楊以勤看看寧立言:“老三,你的意思是想要和劉光海翻臉?”
寧立言搖頭道:“那樣是自取滅亡,我只是想跟他講清楚道理,大家把賬目算清楚,對誰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