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這次和甘粕的沖突,固然有顯示自己力量方面的考慮,但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做戲給別人看。
看客包括上海青幫成員,也包括南京政府的密探。畢竟前世乃是軍統出身,對這幫人的行事作風心知肚明,斷定現在天九六津城里肯定有南京方面的秘密眼線,即便是曾濤、柳無病也不知道這個人的身份。
這是南京方面慣用的辦法,把工作盡量神秘化,以此讓別人產生恐懼心理。這個密探肯定在秘密觀察,認為時機成熟就會和自己見面。
見面的時間方式全由對方自己決定,寧立言無法控制,也沒想過動用自己的人手去找人免得弄巧成拙。
但沒想到自己與甘粕的沖突只是暫時停火,就有電話過來找。打電話的人乃是陳夢寒,要求寧立言盡快安排時間到利順德來一趟。
甘粕并未對金船發動暴力襲擊,現在租界里大打出手,金船成了惟一安全的娛樂場所,因此生意不但沒受影響反倒是越來越火爆。宮島不是去寧家,就是在金船坐鎮,沒法回利順德幽會。她又想把這里經營成自己與寧立言的愛巢,暫時不許日本特工進駐,陳夢寒也就可以像過去一樣,在這里組織酒會或是牌局。
寧立言未曾料到的是來人居然能搭上陳夢寒這條線,讓他有點驚訝。雖然陳夢寒現在是大明星加社交名人,以寧立言外室身份應酬場面,和一些商人結交本屬尋常。可是一個外來人一來就能找到陳夢寒的關系,而且聽陳夢寒的語氣對這個人還很是敬畏,就讓寧立言有點摸不清頭腦。
通過陳夢寒擺弄手槍的樣子以及日常一些舉止言行,他能確定陳夢寒出身非比尋常,只不過因為和付覺生的戀情以至于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就連現在這個名字多半也是假的。可是她不想說,寧立言也不好盤問。
能讓她特別尊敬又不產生敵意的,多半和她的家族有些關系。這個人出現,也就意味著陳夢寒的身份暴露,早晚會給她帶來麻煩。就是為了這一點,他也得趕過去,免得讓來人把陳夢寒帶回南方。
寧立言前世曾一度癡迷陳夢寒,這一世關系顛倒,陳夢寒對他的依賴更為嚴重,現在更是一心惦記給他生孩子連熱愛的電影事業都想放棄。可是寧立言既給不了她名份,也不能維護她的利益,回想起來心中很有些愧疚。因此放下電話便匆匆趕過去,生怕遲到造成什么遺憾。
好在一切正常,陳夢寒臉上并沒有愁容,反倒十分歡喜,證明來人并無惡意。房間里擺著麻將桌,顯然是為了掩人耳目。找來的麻將搭子則是唐珞伊。
論起關系來,唐珞伊和武云珠最為親厚,與陳夢寒有些疏遠。可兩人都屬于寧立言外室沒有名份,算是某種意義的同病相憐,于很多事情感同身受。如今兩人算得上情同姐妹,陳夢寒人又聰明,拉來唐珞伊做麻將搭子,自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至于發出邀請的正主則是個五十多歲的男子,長袍馬褂戴著金絲眼鏡,好像個跑買賣的商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和藹可親,可是如果仔細觀察,又會發現此人面部肌肉十分僵硬,所有的笑容都顯得十分勉強,生活中多半是個嚴肅刻板之人,既不會笑也不愛笑。
與寧立言見面握手時,金絲眼鏡后射出的兩道寒光,如同兩口利劍把寧立言戳個千瘡百孔。眼神中充滿敵意,仿佛在看冤家對頭。
來人是南方人,說話聲音也不算大,可是語氣里的火藥味卻沖得嚇人。
“我叫陸明華,當年追隨司令打天下,蒙司令抬愛,讓我當他的參謀長。我們兩人并肩作戰出生入死,乃是結拜兄弟情同手足,大小姐見了我,也要喊一聲叔叔,我也把大小姐當成自己女兒看待。雖然后來時局變化,我和司令都加入了國民政府,但是交情依舊。大小姐在我心里永遠是那個可愛的小囡,我到現在還記得大小姐剛出生時的樣子。”
“是啊,小時候陸叔叔最疼我了,連我打槍的本事都是陸叔叔教的呢。”陳夢寒微笑著為兩人介紹:“當年是陸叔叔對我最好,如今則是立言對我最好。你們兩個都是我最親近的人,今天在這見面也算是全家福。來,大家有話坐下說。”
陸明華沒動地方,“全家福?飯店的環境再怎么好,也不能和家相提并論吧?叔叔不是老頑固,也知道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和老頭子不一樣。可是不管怎么說,他如果真的對你好,就該把你娶進家里而不是安排在這。”
“陸叔叔……你答應我不提這件事的。”陳夢寒輕輕一扯陸明華的袖子又用充滿哀懇的眼神看向寧立言,生怕自己的愛人與親人翻臉。
寧立言倒是表現得很是友善,連忙抽回手向陸明華再次施禮:“原來您是夢寒的長輩,我確實不知道,否則決不能空著手過來。按我們本地的禮數,初次見面怎么也得給您帶點孝敬。”
陸明華態度依舊:“不必。你只要知道自己是走了多大的鴻運就夠了。大小姐已經把你們之間的事對我說了,我也知道這事主要得怪那個姓付的,如果我看到他非槍斃了他不可。不過一碼歸一碼,他固然對不起大小姐,你也讓大小姐受了不少委屈。”
“您說的有道理,咱們先坐下您慢慢訓,夢寒你坐過來。”寧立言說話間拉住陳夢寒的手,把她拽到自己身邊與陸明華對面而坐。手緊緊攬著陳夢寒的腰,以這種方式向陸明華示威也是一種暗示。
不管陳夢寒曾經的身份何等顯赫,如今她都是自己的女人。自己既無意沾她的光,陸明華也別想靠身份或是其家族出身把她從自己身邊強行帶走。
陳夢寒并沒有掙扎,反倒是順從的把身子靠在寧立言身上,對陸明華說道:“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從我離家出走的時候開始,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了所謂的大小姐,只有陳夢寒。我知道自己給家里丟人讓父親丟臉,所以改了名字離開家鄉,就是想開始一段新生活。如果沒有立言,叔叔未必能看到我,就算看到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現在這個樣子我很知足,對我來說,這里就是家。”
“大小姐你想多了,自古虎毒不食子,司令的脾氣是暴躁了一些,可是刀子嘴豆腐心,你離家不久他就后悔了。為了你的事還生了一場大病,又讓人到處去找你,希望能把你接回去生活,就算你想和那個誰結婚也沒關系。這些年司令一直托人在找你,想讓你回家去。如果不是軍務繁忙,司令很可能親自過來,不管過去發生了什么,司令都已經不在意了。”
“不管爸爸在意不在意,我都沒法忘記。不管誰來我都不可能回去,我在這里生活的很好,陸叔叔不必惦記,也請轉告父親讓他別擔心我。過幾年天下太平了,我會帶著丈夫和孩子去看他,但是現在不是事后。”
陸明華又看了一眼寧立言,那神情很像是父親看拐帶了自己愛女的壞小子,乃至明明是個文人打扮此時卻是兇相畢露,寧立言甚至懷疑如果不是陳夢寒在身邊他可能早就把耳光抽過來。
房間里沉默片刻,唐珞伊早已經乖覺地退到臥室,陳夢寒看看兩人,又對陸明華道:“陸叔叔來天津是有公事的,不要為了我誤了正事。你們聊,我去給你們沖咖啡。”
“你不用走。”寧立言的手像個鐵箍,把陳夢寒緊緊箍在身邊。“我沒有什么事情隱瞞你,不管陸叔叔要談什么你都可以旁聽。”
“你沒有事隱瞞夢寒?儲備券的事也包括在內?”
寧立言看了一眼陳夢寒:“你沒和陸叔叔說?”
陳夢寒搖搖頭,“沒得到你的允許,我怎么可能把這么重要的事情說給別人聽。”
陸明華的臉色一變,大約是認為自己對侄女掏心掏肺,侄女不該把自己當賊防。寧立言哈哈一笑: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陸叔叔也不是外人,這事也不是秘密,該說就說了。沒錯,儲備券的主意是我給日本人出的,并且靠這個主意當上了冀東儲備銀行的總顧問,陸叔叔大老遠跑來,就是為這點事興師問罪?”
“這點事?你難道不知道這件事后果多嚴重?”陸明華把一肚子火撒到寧立言頭上,態度更為惡劣:“你二哥在財政部工作,大哥在重慶經商,你這樣破壞自己國家的經濟,于國于家恐怕都沒有好處!”
寧立言搖頭:“陸叔叔對我的家庭情況大概了解得不夠,我雖然和他們是名義上的兄弟,也存在某種血緣上的關系,但實際上大家各走各路,彼此之間沒什么往來。所以別在我面前提他們,咱們還是說事情為好。”
陸明華沒想到寧立言居然翻臉比翻書還快,剛才還是一副理虧模樣,這時候卻陡然變得理直氣壯,臉色也就更難看。
“暫時不提你的家人,咱們只說國家。你總是中國人,得為這個國家考慮一下。你知不知道殷汝耕要干什么?他要宣布冀東自治,脫離政府自立為王,這些儲備券就是他裂土封疆的資本!你幫他發行推廣儲備券,就是在助紂為虐,是在出賣國家民族!”
“如果他確實想要自立,政府應該出兵征討。難道偌大個國家,還打不過一個冀東?”
“糊涂!冀東背后是日本人,哪能隨便就打仗?”
“對啊,你們惹不起日本人,我不就更惹不起么?他讓我出主意,我敢不出?你們總恨不得讓別人玩命成全你們,有這好事么?日本的經濟專家多了,即便我不出主意,別人未必就想不到,也就是個早晚的事。追究這個沒什么意義,如果陸叔叔為鋤奸而來,現在就可以拿槍出來。但我感覺您親自上門,肯定不是為了做這種無聊事。那么不如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把來意說明白。”
他的態度并不客氣,言語也有些無理,但是陸明華并未因此發作,反倒是沉默片刻,隨后對陳夢寒道:“雖然他的身份是差了一些,私生活也不夠檢點,但是以他的精明肯定會討司令歡喜,就連這個脾氣也對司令的胃口。我聽說了,最近他的手下和日本青幫打得天昏地暗,這像個爺們干的事!當年司令的脾性比他還要混帳,這兩個簡直是天生的翁婿。要是讓司令知道立言和日本幫會火并的事,能高興得多吃兩碗飯。如果大小姐帶他回去,司令一定很滿意。”
“叔叔,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陳夢寒見寧立言對陸明華態度不好,也不敢對陸明華再表現得親近。畢竟這位父執輩只是個長輩,身邊的男人才是自己的幸福所在。
從離家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不再是大小姐只是陳夢寒,為什么除了立言,其他人都搞不明白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