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立言為宮島獻計,以販賣煙土、白面兒為手段斂財的時候,就已經想到會有今天的結果。自從日本人占領熱河,便以煙土為重要收入來源。通過這門生意斂財的機構既有關東軍、派遣軍等正規軍方機構,也有天津市內林林總總名目不一的特務機關。
這些機構雖然都是日本政府門下,嘴里都喊著為天皇效忠,實際各有山頭,為了利益互相傾軋明爭暗斗。鴉片這種一本萬利的生意,自然是爭奪的焦點,誰也不肯讓步。
不過日本眼下總歸比國民政府更正規,這些機構為了錢財爭斗也得遵守游戲規則不能為所欲為破壞大局。本地日本各路山頭就煙土買賣劃分過地盤范圍,彼此盡量不要去別人的地盤搶飯吃。
像是當初陳友發搭上竹內的線,英租界這邊就是他負責,其他日本機構盡量不來英租界賣煙土。反過來日本在意租界的白面兒商人也是其他機構派出,憲兵隊并不過問。通過這種手段維持內部的平衡避免內耗。同時,這些機構也遵循一個員則,毒品只賣給中國人,絕不能賣給日本人。
可是宮島東珍素來跋扈又急需大筆資金養兵,這些規矩根本不放在眼里。她的白面兒工廠在寧立言幫助下產能強大,產出的成品必須有地方銷售。因此她一方面大規模吃進煙土原料,不惜斷其他人貨源,另一方面又不顧地盤劃分想在哪里賣就在哪里賣,日本人、英國人、意大利人,只要給錢就能買到她的產品。
這種做法早晚會引來眾怒,何況宮島終究不是個真正的日本人也不代表日本利益,龐大的經費收益都被她拿去養兵以及個人揮霍,特高課也得不到多少分潤,土肥原再怎么要利用她,也必須進行敲打。因此這次從關外派來里見甫,就是要收回宮島販賣煙土的權力,把這部分生意交給里見甫負責。
里見甫出生于日本福岡縣,祖上幾代都是海軍,按照正常情況他也該加入海軍效力。可是里見甫天生和數、理無緣,理工科成績慘不忍睹,無緣踏入江田島大門。幾經周折進入日本對華間諜培訓中心:上海東亞同文書院就讀。
他在畢業之后曾于貿易公司工作,金融危機爆發貿易公司倒閉,里見甫因此失業。他是同文書院的高材生,就業并不為難,很快就經人介紹進入傳媒領域成為一名獨立記者。九一八事變爆發后,又來到偽滿洲國擔任偽滿惟一通訊機構“滿州國通訊社”的“主干事”。
日本成立這個機構的目的是國內高層的一盤大棋,為了戰爭需要人,日本政府想要把日本國內所有通訊機構合并收歸國有,但是這個想法遭到本土民間通訊社負責人強烈抵制。這些人頗有能量,日本政府也難以推進,在偽滿搞這個通訊社,就是個試驗點。
如此重要的崗位,負責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輩。最早想要委任陸大十三期畢業的高柳保太郎擔任此職,但是關東軍本莊繁欣賞里見甫才干,居然硬是否掉了高保,把里見甫推上這個位置。由于里見甫年齡不足以擔任社長,只能暫時當主干事,社長位置空懸。
里見甫不負其所托,居然真的把偽滿國通社搞得有聲有色。他為人乖覺,知道日本名義上是現代國家,骨子里依舊未曾擺脫封建殘余。即便有大佬支持自己的出身也坐不穩位置,在國通社走上正軌之后主動讓賢,把職位交給了松方公爵之子松方義三郎,自己來到天津主持庸報。
庸報是天津本土報紙,行銷華北全省,日銷量接近兩萬張與大公報、益世報鼎足三分,在長江以北都有巨大影響力。當初王仁鏗到天津時便曾以庸報記者身份作為偽裝,就是因為這個報社的記者可以出入各種場所不會有人懷疑。
時移事易,隨著《何梅協定》簽署,華北局勢日漸嚴峻,日本人越來越不受控制。庸報因為之前的反日立場頻繁遭遇日本浪人騷擾,報社運營艱難。而且華北局勢危如累卵,不知幾時就會開戰,一旦天津有失,報社從業者身家性命都難以保全。
在這種壓力之下,庸報負責人只能選擇壯士斷臂,在年初以五萬元價格把報社賣出,原班人馬南下投奔《大公報》、《商報》等報紙繼續以紙筆為武器與日本人對抗。日本人為了控制輿論,出資接盤買下《庸報》的招牌,借助這塊牌子方便自己行事。
隨著白逾桓、胡恩溥被殺,日本在輿論戰方面也急需一塊新陣地。庸報有著良好的群眾基礎,給日本人粉飾裝點遠比振報以及國權報更為便利。現在負責庸報發行以及文章審核的便是化名李鳴的里見甫。
此人經營報社有方,庸報在他的手里經營得有聲有色,并未因資方變更而產生動蕩。普通百姓不知其中究竟,只以為庸報的人骨頭太軟居然主動投了日本,卻不知外殼依舊內里早已是鳩占鵲巢。
由于兩世為人的關系,寧立言對于里見甫的了解遠比普通人多,也自然知道此人最大的本事并非經營報社控制輿論而是販賣大煙土。在寧立言前世,里見甫有個響亮的綽號:鴉片大王。
自前清開始,中國就長期飽受煙土之害,軍閥混戰時期,各省軍閥紛紛種植煙土牟利養兵荼毒地方為害全國。地方豪強江湖盜匪也把煙土視為最重要的財源。
像是上海幾位大亨開辦的三鑫公司就是以販賣煙土起家,如今雖然杜老板做了禁煙委員會常務專員,三鑫公司也宣告關閉可是煙土生意依舊,乃至為了慶祝自家祠堂建成款待江湖朋友請客就用掉八千兩煙土。可是和里見甫比起來,不管是那些曾經為害一方的軍閥還是上海的幫會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鴉片世界的王者非里見甫莫屬。
根據軍統私下的數據統計,里見甫打著“宏濟善堂”旗號為日本駐上海特務機關銷售來自波斯地區的煙土與英國的印度人頭土打對臺,盈利超過兩千萬美元,折合日元三十兆。
后來因戰爭影響,波斯土難以獲取,里見甫改為經銷熱河土以及蒙古土,其數量是波斯土的兩千倍以上。只1941年一年,宏濟善堂通過鴉片銷售獲利三億元,與同年汪偽政府的全年財政總預算相若。
在寧立言前世,里見甫橫空出世之后,日本在華的若干情報機關、公館乃至扶植偽滿、蒙古等地區的經費全部來自鴉片收入。日本對中國的侵略罪行,也離不開里見甫販賣煙土的巨額贓款支持。
其雖然出自海軍世家卻是陸軍省的活財神,其背后靠山包括本莊繁以及日本陸軍情報天才、密碼以及通訊領域專家影佐禎昭。
不管是論及才干、身份還是背后的勢力,宮島東珍都遜色于里見甫。現在連土肥原都不再支持她,宮島的處境就更不妙,惟一的優勢就是地利加上人和。
里見甫眼下還沒成長為日本陸軍錢袋子,影佐禎昭還在上海擔任外交武官,里見甫在天津的主要工作還是輿論領域控制,因此宮島還是勉強可以和他別別苗頭。
饒是如此宮島的日子也不算好過。原本熱河駐屯軍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鴉片輸出牟利,可是在宮島坐鎮天津和熱河軍方簽訂協議之后,熱河日軍的鴉片銷售情況就變得詭異。
從賬面上看熱河駐軍當然是盈利的,而且利潤還超過以前。畢竟陳友發死后熱河駐軍始終缺乏一個有力人士幫助自己銷售煙土,英租界又被寧立言牢牢護住根本進不來銷售量持續走低。宮島東珍需求量大給價痛快,一個人包銷了四成熱河土,遠比陳友發得力。
可是這些盈利只存在于賬面上,雙方往來過賬都是紙上便宜,真金白銀始終見不到。熱河駐軍曾經來人催要過銷售款,都被宮島東珍用種種理由推辭過去。更重要的是宮島聯合了寧立言,也就控制了天津的碼頭和運輸領域。
這些煙土如果不賣給她,最后也得跑到她手里。再不然就是根本賣不掉,還有可能面臨丟失的危險。這次里見甫出面便是軍方忍無可忍,派這么個人向宮島攤牌。
宮島東珍并沒穿上衣服,反倒是側過身子,右臂肘關節支在榻上擺出個極具誘惑的姿勢,雙腿伸直腳尖輕輕顫動,肚兜上繡的那朵燙金牡丹花一張一合。
“里見甫這次不光是要對付我,也沒打算放過你。雖然內藤前輩一直建議讓你做天津地下世界王者,為帝國管理這座城市的地下秩序,可是軍方并支持。有人認為這個位置太重要,還是應該讓日本人掌握才能放心,所以他們這次還派了個地下皇帝過來。”
“哈爾濱的夜王?”
“怎么?青幫在關外也有耳目?”
“耳聰目明才能活得長遠,再說格格別忘了,我可是白鯨的會員。若是連這個消息都得不到,白鯨也就失去了存在意義。說起來里見甫的母親也姓內藤,聽說和內藤老爺子還沾親,他得算是內藤的晚輩,跟我應該有點香火緣分才對。”
宮島撇了撇嘴:“為了錢財就算骨肉至親也能白刃相向,沾親帶故又有什么用?日本人對待親情的態度遠不像國人那么重視,再說里見甫的母族和內藤只是遠親,彼此之間關系寡淡,根本不能指望。你別跟我這耍滑頭,我不相信你這么個聰明人會把寶押在私人的關系上。那位哈爾濱的夜王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若是他真取代了你的位置,只怕要的不止是本地幫會頭目身份這么簡單,就是你的命也未必能留住。”
“甘粕正彥放著滿州民政部警務司司長不當,跑到天津開勞務公司,這人也算是個大日本帝國的忠良臣了。他心狠手黑我是知道的,不過他既是滿洲的臣子,還能不賣你這安國軍總司令的面子?就算他不給你面子,也得給你干爹面子不是?多田司令官總不是吃素的吧?”
宮島一瞪眼:“少廢話!我干爹的關系對他們沒用。咱們兩邊的事只能自己解決,本地軍方不會介入。”
她說到這里眼珠忽然一轉,臉上露出笑容:“怎么?你吃醋了?”說到這里她一陣大笑,胸前那朵牡丹開合得越發頻繁。
“看不出來,你這醋勁還不小。我跟你說過了,這個世界上沒人能管我,我想要和誰睡覺是我自己的事,就算是我丈夫也管不著,更別說你!不過咱們是合作伙伴,確實應該加深了解。這一年多的時間我可是一直等著和你深入的了解一下呢。”
她輕輕踢了一下寧立言的腰,聲音變得低沉卻又充滿吸引力:
“只要你能想出好辦法,今晚我們就能坦誠相待深入了解……我很少給人機會,如果你錯過這次,未來也許就再沒有機會了。所以抓緊時機,不要辜負大好時光,動動你的腦子,想想怎么對付他們,我可是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