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錦娘只記得那日文祁大吼了一聲“錦娘”后,宇文長便向著方錦娘撲了過來,還未待方錦娘回過神來,便聽到頭頂上方傳來宇文長的悶哼聲,緊接著又是狼的嘶鳴聲,方錦娘才覺著自己的身上淌過溫熱的液體,她伸手一摸,黏稠濃腥。
她猛地站起身推開宇文長,宇文長的肩胛處還留有狼王的牙。他深蹙了眉側過頭看著自己的肩胛骨,一咬牙抓起那狼王的頭就扯了出來,那陰狠勁兒,就是在現下想來,方錦娘都覺著宇文長這個人著實留不得。
后來文祁硬是沒突破出來,方錦娘就被耶稚帶回了王宮。
宇文長在自己的宮中治著病,而方錦娘甚是悠閑地閑晃著,她仔細看了這王宮中的布局,與胡倩給她的圖紙沒甚區別,她走得也甚是安妥。
直至走到安寧殿,方錦娘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看著身邊一直跟著自己的宮女,細聲問道:“這宮中住著的,是誰?”
“回姑娘,是王上的發妻。”
“可是叫胡倩?”
“回姑娘,王妃閨名的確叫胡倩。”
方錦娘看了看那緊閉著的門沒有說話,那宮女許是見過許多宇文長帶回來的女人,說話與做事的分寸拿捏得很好,叫方錦娘“姑娘”給足了面子又不失了大體,即便方錦娘的身份算起來只能是個囚犯。
方錦娘回頭看了看,然后抬了步子就走向安寧殿,輕扣了門。那跟在身后的宮女嚇得直哆嗦,她沒見過哪個姑娘一到這里來便來瞧王妃的,這般情況,她自然是失了方寸。
正當那小宮女等待著刑罰時,安寧殿的門開了,另一個長相甜美的宮女攙扶著胡倩走了出來,方錦娘瞅著一衣錦衣華服的胡倩,那綽約身姿,讓方錦娘都不由得為她贊美了兩句。
“參見王妃。”
胡倩只抬頭說了聲“免了”后,才看向方錦娘,然后媚眼一彎,笑得嫵媚動人:“你們都下去,我有事得和這王上新帶回來的美人說說。”
眾人都甚了解胡倩,都知曉她是一個善妒的女人,當下為方錦娘默默哀嘆了聲然后都低著頭退了下去。
胡倩譴走了下人,帶著方錦娘來到安寧殿,關上了門,卻再也沒有說話。
后來還是方錦娘打破了一室的靜謐。
“我只待想知道,為什么你一開始沒有告訴過我你是北境王妃?”方錦娘不是沒有想通,只是不能確定。她胡倩先前是客棧老板娘,后是宇文長的發妻。她一直沒能弄明白,胡倩輾轉與她這方與宇文長那方到底是想要什么,要權,這王妃之位,又是何須她這般掙扎。既像幫著方錦娘,又像是助著宇文長,卻又還要為了自己弟弟爭得王位,方錦娘著實沒有瞧清楚眼睛的這位女子,她百變,她模糊,她就像是霧,總是讓人看不清楚。
“夫人只需知道我助著你便是。”胡倩巧笑著,那樣的美同方錦娘不一樣,那是一種美艷絕倫的模樣,方錦娘看著胡倩也有些癡了。以前在客棧中的胡倩似是有意隱藏了自己的容貌,雖也美貌,但那種出自風塵的美又與現下又不太一樣。
方錦娘靜靜地坐著,胡倩為方錦娘斟了一杯茶。方錦娘接過,輕抿了一口,那四溢開來的的茶香讓方錦娘靜了心。胡倩看著方錦娘沒有說話,只回看了方錦娘,胡倩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看清過方錦娘這個人,明明自己所處劣勢卻處處不退讓,反倒有時還會讓自己陷進去。但即便這樣,她卻還是依舊保持著一臉的平靜與淡漠。
胡倩看著茶香氤氳中的方錦娘,那一低眉的淺笑,那一抬眼的風華。她胡倩的美是比不過方錦娘這般天然的風韻。
“其實姐姐,我知曉的,你不過是喜歡文老爺子,才委身于宇文長的。”方錦娘說得很慢,胡倩一聽手中的杯盞一晃,濺出好幾滴在自己的纖長玉指上,片刻就紅了開去。
過了好半晌,胡倩才放下了杯盞看著方錦娘。方錦娘緊抿了唇,美艷的小巧紅唇扯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只聽得胡倩道:“還是什么都瞞不過夫人您。”胡倩將雙手交叉握著,似有些緊張,“我的確欽慕著文將軍,所以我來到宇文長這里,宇文長當初是看上了我的美貌留下了我,后又因我善妒,這讓宇文長的身邊沒了其他女人,不得已擁我為妃。”
“怕不是因為姐姐你善妒吧?”方錦娘沒有放下杯盞,依舊小啜了一口,悠悠開口,“姐姐應是怕宇文長有了別的女人而冷落了姐姐,因此得不到宇文長的寵,進而失去情報吧?姐姐說說看,這宮中上下,有多少是姐姐的眼線?”
胡倩也不再急,又為方錦娘斟了杯茶,壓低了聲音道:“我以為夫人知道。”
方錦娘也沒再問什么,只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中的杯盞,淡笑道:“如今我是你夫君帶回來的俘虜,你當如何做?”
“我會去向宇文長討了你。”
“姐姐萬不可這樣,你從前都是不動聲色地弄死了那些女子,這些宇文長自然是知曉的,他不追問,想來是真的有些喜歡著姐姐。本來姐姐前些日子與我有些交集,盡管你都告訴了宇文長,但不一定不會引起宇文長的疑慮,姐姐若當下討了我去,宇文長怕是不會同意,更有可能會懷疑上姐姐。”方錦娘站起身,推開門,風就迅速地灌了進來,她下意識地裹了裹外衣,“還是暗中來吧,也好讓宇文長信以為真。”
方錦娘說罷替胡倩闔上了門,抬頭看了看有些變幻的天色,她的腿有些疼痛起來,似是很久沒有這樣痛過了,她輕輕地彎下腰身,用纖長的手揉了揉膝蓋,忽覺疼痛難耐,微蹙了眉心跌坐在地。
想來又是變天了,北境本少雨,但若一變天,那來勢,也不是方錦娘能承受的,想來這腿這般疼痛,雨該是不小。
宇文長來時就是見著這樣一幕,方錦娘坐在安寧殿殿門外,寬大的袖口中伸出白皙的手臂,仔細專注地揉著自己的膝,發絲輕輕垂下,遮掩了她大半的臉。宇文長突然想起從前翻閱中原典籍中有寫半面妝,他當時自是不明白何為半面妝,但這一遮一掩的當口,卻與書中所說的半面妝之美相差無幾。
“你可是哪里不舒服?”宇文長蹲下身子,平視著方錦娘。方錦娘抬起頭看著她,她能看到宇文長眼里的擔憂之色,她有些訝異,按理說,宇文長應當是不管她死活才對。
方錦娘點了點頭:“這腿在變天之際會有些不適。”方錦娘說得很輕,但咬字清楚,宇文長也字字聽了進去。
宇文長彎腰抱起方錦娘,方錦娘有些錯愕,沒能反過神來。宇文長感到方錦娘的掙扎,輕皺了眉:“別動。”
方錦娘看著宇文長的左臂又浸出血水,染紅了他的衣,便也聽話沒再動,只恢復了平常的淡漠神色,仔細地看了看宇文長。
宇文長抱著方錦娘沒有說話,大踏著步離開了安寧殿。
安寧殿的門開了,胡倩站在安寧殿的門口看著宇文長抱著方錦娘離開的背影,緊抿的唇輕輕上揚,淡淡地笑了。
宇文長將方錦娘放在軟榻上準備叫人來時卻被方錦娘叫住了:“北王不必找人來給我看病了,這是頑疾,我師兄都治不好的病,其他人怕也沒甚能耐了。”宇文長也沒有堅持,只坐到方錦娘的身側,為她掖了被角。
“你先休息吧。”
“北王就沒有想問我的?”宇文長回過頭看著方錦娘,方錦娘笑了笑,等待著宇文長的回答。宇文長沒有迅速回答方錦娘,只靜默地看著她,好半晌才開口:“我知曉你想要什么,我亦是明白你為何去找胡倩,可是在這里,即便你有通天的能耐,如今也只是個階下囚?你當真以為我對你感興趣?我只是好奇了你的才能,并非你這個人。”
宇文長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得方錦娘一個人坐地軟榻之上靜靜地想著剛剛宇文長所說的話。她聽得出宇文長話里的無奈,想來他宇文長想要的也并非方錦娘所想的那般復雜。
方錦娘也只安分地一直呆在房間中再也沒有出去過,期間宮女送來的膳食也沒吃太多,腿上傳來的疼痛讓她的思緒開始混亂起來,直至半夜下起雨來。
北境的雨來勢迅猛,沒有一點征兆,將黃沙沖成河,一直向下流淌著。
文祁忍了痛讓落平陽給自己上藥,自己卻看著帳外的雨分了心神。那豆大的雨珠直打著文祁的心,他有些急躁,他害怕方錦娘的腿傷。前些日子飲了酒,令她的腿有些疼,今下又下這般大的雨,想必她的腿定是不好受的。
這般一作想,文祁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本蹲著身子的落平陽因著他這一起,沒能穩住腳下,直仰躺著摔了出去。
落平陽滿臉慍怒地看著文祁:“你他娘地給老子坐好!”于軍中,這臟話說得多了,落平陽也學了士兵發火的樣子十層十。文祁本在軍中時時嘴邊掛著臟字,只看著方錦娘在身邊,才收斂了許多。
文祁斜睨了落平陽一眼,落平陽頓覺后背一陣冰涼,不住地冒著冷汗,卻不忘挺直了胸堂直視著文祁。素秋看到這兒開始急了,忙上前拽住了文祁的長袖。
“祁哥,我知道你擔心著方姐姐,可現下你得將自己的傷養好。”素秋踮起腳尖才能碰到文祁的肩,然后按著他的肩,讓文祁坐了下來。
文祁越發地急躁,伸出手輕撫開素秋的手:“現下她在北境王宮之中,指不定宇文長會怎么對付她,這大雨下得太過急促,我怕著她有腿傷……”
“得了吧你,我這個好好的一大活人醫師在這兒,你還能比我更清楚?”落平陽報復似地在文祁的小腿腹上戳了戳,直疼得文祁咬了牙,“她身上留著我給她的藥丸,若疼得厲害了,她自己會吃了藥緩和一下的。你就別瞎操心了,當下你要做的,就是給老子整頓好軍中內務,把老子的小師妹給我救回來!”
其實落平陽說的句句在理,只是不中聽,就是連素秋聽了也對他翻了好一陣的白眼。
文祁聽了落平陽的話,坐直了身子穩了下心神。他看著軍帳外的雨越下越大,心反而平靜了下來,他知曉方錦娘在等著他,多一天的耽擱,就少了一點的安全。
素秋倒是走到落平陽的身邊,嗤笑了一聲:“你倒是能耐了,能帶著狼軍沖過來。”
落平陽聽得出素秋話里的諷刺,他知道素秋不是沒看到他從沙丘之上跌落下來,那狼狽樣,素秋鐵定了能笑上他好幾天。
那方宇文長夜里喝得爛醉,耶稚在一旁急著讓宮女去熬醒酒湯,卻在一眨眼的工夫不見了宇文長。
宇文長倒好,來到偏殿,恰巧對面走來方錦娘,方錦娘本是因了膝蓋上的疼痛而睡不著,起身出來走走,也是沒想到會這般碰巧遇上宇文長。她從大老遠便聞到了他一身的酒味,加之他走路帶著虛浮,也知曉他是喝多了。當下打算一走了之,不甚理會。
奈何宇文長一聲“站住”叫住了她,她回過頭,宇文長已走至她的身邊。
方錦娘抬頭看著宇文長,宇文長的臉泛著一抹緋色,眼睛里有潤濕之意。
突然宇文長低下頭,在方錦娘的頰邊留下一吻,輕得仿若鴻毛,那觸感極軟,卻讓方錦娘僵住了身子。宇文長伸出手臂將方錦娘的頭埋進自己的胸口,方錦娘越是掙扎,他越是將手箍得牢靠。
過了好一會,方錦娘才聽到頭頂上方傳來疲憊地喃喃之聲:
“你當真和從前的她很像。”
方錦娘不知曉宇文長口中的“她”到底是誰,便只靜靜地站著,直至雨越下越來,她的腿甚感無力,才暈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