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沒有出路般茫然無措, 方錦娘此刻的心如置冰窖,卻還是強顏歡笑,面對著文祁絲毫不見緊張之態, 像是兩年前的相遇, 他笑問:“姑娘可有婚配?”
忽的就想起了從前的日子, 廢腿那日她蘇醒過來, 文祁哄著她, 從今以后他便是方錦娘的腿,這也無非就是話說得好聽罷了,終歸她至此一生, 伴她左右的,只有她方錦娘自己而已。
月落與烏啼, 放不下亦逃不開的, 無非也就是真心。
這日方錦娘像平日里那般在床榻上躺著, 床幔微晃,輕輕淺淺。方錦娘覺著微冷, 便是裹緊了被單,微一側身,便是看見了那道屏風,她盯著屏風好一陣子,忽的怔楞住了, 她忙拉扯了被子從床上跳了下來, 因著忘卻了自己的腿腳不便, 被狠狠地跌坐于地。
這一年多以來, 方錦娘早已習慣了自己失去腿腳的這個事實, 但此刻的方錦娘沒有抵制住內心里的悸動,只能怔怔地看著那一道屏風, 鬢角處因著剛剛稍大的動作而冒出微微的細汗來。
被摔的小腿上傳來一陣疼痛之感,讓這雙很久沒有知覺的腿竟是又感到不一樣的感覺,盡管這種感覺叫疼。
方錦娘咬了咬下唇,倔強地向屏風爬了過去。
靠近屏風才能看清那金色的大漠,那橘色的落日,那片片黃葉的胡楊樹,這些所有以暖色著調的屏風右下角用金絲線繡刻這一排排的字,方錦娘仔細地辨認,才可以看出這些歪七扭八的纏繞到底是什么字。
待五年之約風平浪靜,待卿如初傾心于我,卿,嫁我可好?
卿,嫁我可好?
方錦娘顫顫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慢慢靠近那一排歪歪曲曲的字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著笑著便是淚流了滿面。
我待你如初,你可能愛我似昨?
那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字體,雖是凌亂不堪,卻也是一個不會女紅的男人為了那個日日夜夜擔心的女人而給出的承諾。
方錦娘慢慢恢復了平靜,只慢慢抬手擦拭掉了自己美顏臉龐上的清淚,她扶著屏風靠著屏欄慢慢地坐了下來。
她輕輕的笑著。
卿,嫁我可好?
一句話道破千萬防備,一承諾承載萬千滄桑。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他們之間的感情分裂不在于那份感情是否如初,而是在于那個花一樣年紀的女孩的過世。
花會凋零,葉會飄落,就像是人也會有著離去的一天。
方錦娘想不起了,那一天她到底是做何原因會平靜的說出一句“殺了她,文祁”。
后來每個午夜夢回里她都能看見素秋那一張素白小臉,身著青黑色大衣,那衣帽遮了自己大半張臉,只透出一雙烏黑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方錦娘。
然后輕聲喚她一句:“嫂嫂。”
這時的方錦娘會從夢中驚醒過來,看著這時的方錦娘會從夢中驚醒了過來微微輕晃的床幔,卻也是只呆呆地不為所動,她每每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素秋來,可是即便是這樣不為人所知的疼痛,她也得面對著文祁對她的冷漠,面對著落平陽對她的疏遠,以及面對著晗玥對她的恐懼。如今的方錦娘,是一個逃不開過去的人,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她只能面對著未知,接受著一切來不及道歉的人生。那一排龍飛鳳舞猙獰的字體,是文祁留與她的最后的眷戀了罷,她永遠也猜不透,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回到當初,就像她永遠也不清楚素秋為何會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來犧牲著自己的一切。因著她方錦娘不是那樣一個既來之則安之的人,因著她方錦娘不會做無用功的事,因著她方錦娘是一個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需得有結果的人,所以她永遠猜不透。她小心地看著那些字,沒有再哭出來,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一排字體,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忙掙扎地去推過了輪椅來,然后小心地坐了上去,接著出了軍帳。軍帳外的天空有著朦朦朧朧的月亮,方錦娘抬起頭來看著那輪明月,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推著輪椅來到了文祁的軍帳前,她深吸了一口氣,卻是如一個小姑娘該有的表情般有些小緊張。 “我可以……進來么?” 是一句詢問的話,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不敢上前有太過分的打擾,她心底里也是知道的,如今的她對于文祁來說,是個不能提及的存在,文祁,不愿意面對著一個殺害自己妹妹的人。奈何這個兇手,卻又是自己極為喜歡的人。文祁應了一聲,權當答應了。 方錦娘走了進去看著文祁,她是有許久沒有再見過文祁了,所以這時的她來看文祁,就像是看一個熟悉的陌生人那般,有些不知所措和小心謹慎。文祁的臉上因著不常處理,留有一些胡渣,看上去有些狼狽的頹廢,這樣的他看在方錦娘的眼里,便是讓方錦娘狠狠地就痛了起來,她委實也想不到的是,許久不見的文祁,會是如今這般的狼狽。 方錦娘看著文祁的眼睛,沒有躲閃,倒是文祁也并非像方錦娘想象中那般會躲避著自己,他也依舊回看著方錦娘沒有躲閃半分,直直地看著方錦娘的眼睛,等待著方錦娘要說出口的話。 方錦娘見此情景,只是暗自笑了一笑,打心里把自己嘲笑了一番。 “你可能幫我譴人把那屏風一同帶走?”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方錦娘自己都怔愣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只是靜靜地看著文祁的表情。
她來到這里的時候她只是想問問文祁,不顧自己尊嚴地問上一句:
若是待三年后這一切歸于平靜,你可能帶我遠走,看細水長流?
只是在面對著文祁的這一刻里,她竟是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問了一句可能帶了那承載著他們之間無聲情話的見證物一道離開罷了,這般癡傻的事,方錦娘事后怎么也想不通當時的自己是怎么了?她卻是只能怔怔地看著這一切,不管不顧,卻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義無反顧。
文祁卻是沒有像她想像中的那般吃驚,只是靜靜地看著方錦娘的眼睛沒有移動半分,卻是連眼睛里也是沒有半分動容之意的。
卻是就在方錦娘心灰意冷的時候,他突然開了口:“隨你。”
“隨你”二字一出,方錦娘險些是哭了出來,卻還是強忍了眼底里的那種酸處之意,小心地說了一句謝謝,正待推著輪椅出去。
文祁就在這時上前推住了她的輪椅,因著方錦娘背對著他,所以她看不到文祁眼里的神態,以及他此刻的表情,她只能心下一顫,等著文祁對她的宣判。
方錦娘以為,從那一天開始,文祁是不會再接近她了,就是還在幾個時辰以前,文祁對她的態度也依舊是冰冰涼涼的,像極了一塊冰的溫度,而這突如其來的靠近讓方錦娘手足無措了起來。方錦娘是個很少慌神的女人,然而此刻她眼里的那份無措竟也是真真實實的。
她突然想起大致在很久以前,文祁總是會和落平陽因著方錦娘而爭論一番,他離不開她這個如同妖精一般的女子。可是所謂的離不開,也無非是時間與世情還未到而已,只是殘酷還未到而已。
在方錦娘還在想從前日子的時候,文祁卻開了口。
許久沒有聽到文祁的聲音了,在此刻聽來卻是同方錦娘一年前所聽到的有所不同,她心下怔住了,卻還是穩住了身子靜靜地聽著。
“屏風我會找人給你送回去,去了西境,你便安生點罷,沒人能經得起你天天折騰與日日算計。”
那說話的聲音不像從前那般溫暖人心,也不像幾個時辰前那般清冷冰涼,她說不出這種心不住地往下墜的感覺,她亦講不透如何去回頭看那個此時不知作何表情的男子。
倒是文祁再也沒有說什么,只是慢慢地推著方錦娘向前走去,離開了他自己的軍帳。只是推著方錦娘。
今夜似乎過得特別漫長,長到方錦娘連呼吸都可以細數。她心中甚是無助,只得靜靜地等著文祁。
“一年了,可能告訴我,你當時作何想法?”
冬天的北境,風一吹便是揚起層層黃沙,方錦娘的發因著夜里沒有捆綁的緣故,隨著風在黃沙之中猙獰纏繞,一如鬼魅糾纏著她的心,緊得難以呼吸,直至窒息。
“只是想到為了保命而已。”
“你心里應當清楚,她不會傷害你分毫。”
方錦娘聽到這里便是沒有再說話了,此時文祁已將方錦娘推到了她的軍帳中,看著那金色的屏風,和那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一排字,忽的就紅了眼眶,無法再去看上文祁一眼。
而文祁似也沒有準備著等待著方錦娘的回答,只是看著方錦娘的背影好一陣子才跺了跺步子,轉過了身來。
文祁因了性子放蕩,所以不太愛挽上自己的發,這般夜里的風吹了過來,吹得文祁的發也凌亂了起來。那凌亂之中卻也依舊可見文祁那帥氣的輪廓,只是那薄唇之中吐出的字句卻是讓方錦娘的心沉入了深海,那是萬劫不復。
“屏風上的字繡與一年前的方錦娘,不是你。”
風,就這樣放肆地灌進了方錦娘的耳朵,像失了聰般,再也聽不到了其他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