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聶無雙來到將軍府,告知唐珣已平安歸去,稍感了風寒,容方錦娘在將軍府多住上幾日。素秋也將尋梅送到了將軍府,兩只狗常在一同戲耍,而一連幾日的雨也讓方錦娘受盡了折磨。
文祁這幾日卻奔波夠了,本和唐珣一樣秉持著“事不關己的人,高高掛起”的態度,他說白了也就是個無所事是的將軍,放蕩慣了。而這幾日皇帝卻時常召他入宮,說北境又開始了躁動。
文祁每次也都只是象征性地聽著,就是皇帝問話他也是不甚上心的,回到府中之后他又直接去尋了方錦娘,同她說一些當日的朝堂之事。
面具送來的這天,文祁依舊沒在府上,方錦娘出門卻也沒見到林漠蓮。當夜文祁派人去城南查看,回來的人說城南的豆腐攤前兩日便已沒做生意了,昨日那戶人家就離了城。文祁將這事告訴方錦娘時,方錦娘懷中的踏雪蹭了蹭找了個舒適的位置。方錦娘直直地看著文祁的眼睛,似是不能相信,她摸了摸踏雪的頭,微垂首才慢慢開口吐出“我知道了”幾個字,而后文祁便為她關上了房門。
文祁關上門回頭便看見素秋站在他身后。初春開始,花已經打苞了,這幾日的雨也將冬的寒洗凈了些。素秋穿了紅色的長裙,撐了把油紙傘,那傘印刻著春日盛開的繁花,素秋就站在雨中淺淺地笑著,仿似出淤泥而嬌艷綻放的蓮。
“祁哥。”文祁好似不識得這個表妹了,似乎還是很早以前他的表妹素秋是一個愛穿白色素裙的丫頭,和一些街頭小孩子一同在泥土中打滾,曾還打架抓破了額頭。那時沒見著她哭,她將手中糖葫蘆一扔直接撲上去就咬,咬得那小子直呼娘。
想到這里文祁笑了,這素秋,長大了啊。
“怎么到這兒來了?”文祁接過素秋手中的傘,摟過她的肩,同她一道走。
“我是來瞧瞧方姐姐的腿有沒有好些。前幾天我瞅著那假神醫落平陽給姐姐瞧了病,可姐姐也都疼了這么多天了,不見有好轉,那神醫的名號果真是唬人的。”素秋努了努嘴,紅色的衣襯得她的膚色極白。
“錦娘患的是頑疾,怪不得平陽兄。你倒是為方錦娘著急得緊。”文祁伸手揉了揉素秋的發,眼中帶著寵溺的笑,瞳孔中細碎的雨就如同黑夜中零碎的星光。素秋這時也戲謔地笑了:“我真真覺得祁哥和方姐姐般配。”文祁一聽低下頭沒有說話,也斂了笑,神情有些落漠,就像此刻下得纏綿的雨。素秋也不再說什么,只安安靜靜地同文祁撐著傘向前走去。
方錦娘坐在銅鏡前用手撫上自己的臉,那是一張美艷張揚的臉。眉細而長,眼角上揚像是狡黠的狐,瞳孔中閃爍著不甘、不解、不愿、不能,星星點點的光在黑夜中充滿了誘惑,微挺的鼻,小巧的唇,她透過這張臉看到的卻是另一個人,另一個她喚作姐姐的人。她
對著銅鏡笑了笑,眼角輕輕上揚了一個更大的弧度。傾國傾城的笑大抵就是如此了,而后她將輪椅滑到桌案前,提筆蘸了墨輕輕落筆,工整娟秀的小楷便洋洋灑灑在紙上渲染開來。
文祁沉默著回了房間,素秋有些摸不透他的情緒,當下也未多說什么,只由得他回了房。文祁回房抱起角落里的尋梅坐到床榻前喃喃:“嘿,毛團子,來了該接受的,對吧。”
直到夜色漸漸沒了大地,唐珣躺在床上,忽揚聲道:“進來吧。”窗戶打開,來者身穿黑衣,只露了黑色的眼,唐珣失笑,“堂堂將軍,成什么樣子?”
“你這幾日被你老爹罰得可好?”文祁扯下黑布顯出英俊的臉。
“甚好。”
“你該也猜到了吧。我原以為你老爹唬著我北境來犯為支開我,但我這兩天也有派人去細察,雖說是來犯,其實是北境有所準備,你老爹也做個順水推舟支開我。”
“方錦娘這幾日做了些什么?”文祁為自己倒了杯茶,小啜一口道:“定制了很多□□。”
唐珣皺了皺眉,忽而眉目一展:“隨著她吧,你帶她同去北境,由她做你軍師。”
“不太好吧,她一個女孩子,腿腳又不便,北境是戰場,她如何承受得住。再說了,她同我去,你身邊豈不只剩下了無雙?”
“你小瞧方錦娘了,她定制□□便是想著同你一道去北境。她既是想去,便是做了萬全的安排。唐玨要的就是看我孤軍奮戰,想必方錦娘明了。明日早朝父皇應是會下旨讓你去北境,應下便是,好好照顧方錦娘,她才是我們整盤棋的操縱者。”
文祁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唐珣,直看得唐珣渾身上下起了雞皮疙瘩,才開口道:“你一向自負,倒從未見過你對一個女人這般賞識。”
“你仔細想想,我進宮只留下一個‘等’字,她便安安分分等了么?她去城南定制了□□,因她從這個‘等’字看到了北境的境況,那邊在等待著時機進攻我方要塞,她看出不是讓你們等著我回來。
“她自是不能以女子的身份同你進軍營的,那些面具便是她喬裝的手段。你以為她為何讓落平陽在府中等我,因為她體弱,同你隨行,她得有一個了解她身份,替她做掩護又能照顧自己的醫師。在這期間你可有料到父皇在罰我之后召你入宮探討北境之事?你我皆未料到,但方錦娘卻是事事掌于手心之中。我本也未曾想到唐玨的稱贊符實,當終歸是我當初小瞧了她。”
文祁此刻笑出了聲:“你是小瞧了她,我從第一眼見著她的時候便覺著她不簡單了。對了十四。”文祁走近唐珣,忽紅了臉,唐珣一怔,心下忐忑:以前沒見過文祁有這方面的愛好呀!文祁清了清嗓子,聽得唐珣只想開溜,奈何這雙腿跪得太久動彈不得,“我想……我想我是喜歡上那個方小妖女了。”
唐珣終于呼出一口氣:還好,你不是真喜歡上我了!但轉念又有些凄然,用落平陽的話來說就是:“這好好的一個美人,怎么就被你說成妖女呢!”
唐珣抬頭,看見文祁有些微紅的臉,雙眼卻亮如星晨。他幾時見過這樣的文祁,文祁對待感情從不忸怩,對別人的贊賞也從不吝惜。曾見過他贊洛才子家的妹妹美貌,別人從此對他念念不忘,他卻只道那是中肯的評價,從未對某個女子上心過,聽到他說喜歡一個人也更是頭一回。唐珣也笑:“這話你該對她說才對罷。”
“我以為你有些喜歡她,所以來知會一聲,竟未想你未對她上心,是我唐突了,先走了。”說罷又翻過那扇窗,黑色的身影隱在了雨幕之中,唐珣看著屋中的雨漬有些怔然,他道不清聽完文祁的話后是怎樣的心境,他明白自己不是沒有對方錦娘上心,只是這個他上心的對象,她本無心。許是她曾經有心,但如今早已失卻了。
一個為著自己身體要帶走他信得過的大夫,她的自私明明白白地展現啊,只怕從今苦了文祁要對一個無心的女人掏出自己的心了,而他與方錦娘,只能存在交易關系。
文祁出窗后沒有迅速回府,只慢慢地走著,淋了雨的發服貼地垂下。其實他也懂自己喜歡上的是怎樣的人,只是……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如飛蛾撲火一般。
在她向林漠蓮要面具時說“越多越好”時,他就知她不信任何人,包括她的胞姐,文祁想笑,這個女人自私、乖戾,表面平靜謙和,內心奸詐陰暗。這就是,自己喜歡的人。
第二日早朝,文祁應下了北境的戰事,唐珣讓落平陽收拾了東西去找文祁。文祁回到將軍府中只看見一位年輕俊秀的公子站在他的面前:“我可同去么?”文祁揚眉:“能阻止么?”錦娘低下頭淺淺地笑:“好似不能。”
文祁走得匆忙,沒有在府上找到素秋,想來又是出去耍了,只讓管家給素秋帶話,然后換上戎裝,英姿颯爽。他走到錦娘身側,微低下頭靠近方錦娘的耳朵:“會騎馬么?”錦娘搖了搖頭。
“方軍師可以和我同乘一騎。”落平陽也靠了過來,痞痞地笑,“對吧,方小師妹。”
“唔,平陽兄,這是你的軍師還是我的軍師啊?”文祁拉過方錦娘,瞪了眼落平陽。“話是這么說沒錯,不過……將軍是萬人注意的焦點,同軍師同乘一騎怕是要招別人閑話吧。”
“不勞平陽兄操心,我在軍中是何作為,那些兄弟們早已司空見慣了。就算我今個兒是同身為女子的錦娘同乘一騎到北境去,也不會有人說些什么的。”轉頭對方錦娘眨了眨眼睛,然后將方錦娘的包袱丟給落平陽,落平陽踉蹌了一步,看著走到前面的文祁和方錦娘,有些想淚奔:他娘的文祁,同唐珣是一個級別的渾蛋,他的方小師妹呀……
軍隊當日便出發了。文祁駕馬走在前方,方錦娘坐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抓著他的鎧甲。落平陽跟在他們后面,垂頭喪氣不甚委屈。方錦娘本也是想見見素秋,讓素秋幫忙照顧踏雪,卻因沒見著素秋只好將踏雪交與管家照看。
幾天幾夜的行程讓方錦娘有些疲憊,本就不好的腿因這幾日的奔波疼痛難耐,幾度在馬背上昏睡過去。偶爾文祁會感到抓他衣角的手松了松,他便騰出一只手緊緊地拽住她的手,到休息時落平陽才能找著機會給方錦娘瞧瞧她的腿,看著她越發蒼白的臉也感到有些心痛。
越是接近北境,環境越發地惡劣。
北境,便這樣突兀地出現在眾人眼前。金色,通眼的金色,金色的沙子在黃昏中看上去恢宏霸氣,長河落日圓大抵便是如此了,那滿眼金碧之中最有生氣也許就只剩那幾棵三千年不死不倒不朽的胡楊樹了。
方錦娘笑了,長這么大像這樣大氣的風景她還是第一次看見,她拽緊了文祁的衣角,文祁一愣:“這北境的環境是惡劣了些,這些日子恐怕得委屈你了。”文祁下了馬伸手向方錦娘,他抬頭看見方錦娘笑得異常美艷,即便身穿男裝,將青絲束成馬尾,也使用了□□,可那上揚的眼角和唇角,以及眼眸中異樣的光芒,無一不透露著她對這方土地的熱忱。
他瞬間明白剛剛抓緊他衣角的方錦娘,面對這片沙漠不是畏懼,是興奮,是惡狼見血的狂熱。
“看來真不能小瞧了你。”文祁牽著她下了馬,扎了營,便陪著她在這大漠黃沙之中散了散步。
方錦娘見過煙雨江南,見過巍峨的山,波濤的海,卻從未見過如狼般野性的沙漠。她看著紅日變成橘紅,四周的云霞已被染成紅色,在地平紅上與成片的金色相接,渾然天成的色澤不見突兀,只留下金色,雍容華貴地呈現在她的面前。
“待為王爺奪得江山,我恢復自由的時候,我要回到這里,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
“你的計劃中能加上我么?”方錦娘聽罷轉過頭看著文祁,文祁笑了笑,看著方錦娘帶詢問的眼,忽然間就泄了氣,“我說說玩的。”而后各自都未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紅日消失在了地平線。“其實我很想問問你,為什么就要跟著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在其位,謀其職。我想得到的只有當十四爺得到了,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天高任鳥飛。”
文祁看著霞光中的方錦娘,美得不可方物。方錦娘笑了,是的,她要的如今只能靠唐珣給她。自由二字,她不能再投靠莊墨玄,不能相信唐玨,只能以交易來得到想要的。文祁也不再說話只靜靜地站在她身邊,并肩看這浩壯山河。
待他們回到軍營,落平陽便扯了扯文祁的衣角:“將軍,軍師不能同大伙同住,好歹我們也是師兄……兄弟,我便同方小軍師同住吧。”淚眼婆娑,看得好似不忍。
“唔,有時半夜都可能叫醒軍師來商討戰事,平陽兄你確定和軍師同住?”落平陽真想兩拳揮向文祁那張帥氣的臉:十四啊,好好的美人不放在自個兒身邊,卻托付給一匹狼啊,狼和狐貍果真是一家子。
這幾日文祁給方錦娘找了幾個資深老將軍給她講了講北境的地勢,她聽得甚是認真,也用筆勾勾畫畫同他們談論的事。這幾個老將對她也甚是尊重,從她的談吐舉止中可看出她的底蘊以及行軍用兵的策略亦是極為奇妙的。文祁過得甚是悠閑,偶爾在北境地勢和敵軍統領的脾性上加以指點,其余時間便去校場操兵,夜里他命人在軍帳中多加了一個屏風,甚是安分地將兩人的床榻隔成兩端。
而方錦娘每夜都滅燈甚晚,她會將地勢一遍又一遍分析透徹,又將不甚清晰明白的勾出來第二日前去請教。后面便漸漸同文祁模擬操起兵來,起先文祁常是輕松取勝,后來漸覺吃力,再不久,便被方錦娘吃得死死的,常會在煩躁時抓亂自己的發髻,偶爾來報的士兵瞧見他這幅狼狽樣也會吃上一驚,而后便也習慣了將軍的這幅模樣。
這日文祁去校場操兵,方錦娘在軍帳中看兵書,忽聽得帳外有爭吵聲,便放下了手中的書,前去瞧了瞧。遠遠地便見落平陽將手中的藥碗向地上一摔就大聲嚷道:“你活膩了!老子熬的藥又不是給你喝的,你叫嚷什么?”被他吼的那個士兵瞪大了雙眼。緊握的雙手在身側輕輕顫抖著,這小兵比落平陽矮上了大半個頭,忽然他抬起手便向落平陽而去。
“住手!”
那手硬生生頓在半空中沒有打在落平陽臉上。落平陽看見方錦娘便走過去暖暖地一笑將眼角瞇成了一條線:“方小師弟,我再去給你熬一碗藥來。”說罷便回頭瞪了眼小兵走了。
“你!素……秋,你進來!”
素秋抬眼看著方錦娘,眼眶泛著紅,跺著步來到軍帳之中。方錦娘譴了其他人后將一方帕遞給素秋,素秋接過后喚了一聲“方姐姐”便已泣不成聲。
“怎么混進軍營的?”
“管伙食的李林需要一位雜手,我便跟了進來。”
“會做飯?”方錦娘看見素秋搖頭后輕笑道:“那你定是給李林添了不少亂,一會兒將軍回來,你便同他交待吧。無視軍規,有罰,李林需人手卻未來報,若這是敵方細作,那這仗不打便也輸了,也該罰。想好了,今下是回城去還是留下受罰并連累李林,你自己做抉擇。”方錦娘并未留些情面給素秋,素秋剛拭完淚瞬間又有豆大的淚珠落下來。
“方姐姐,我想留下來。”
“有罰的。”
“我不怕!”
“那李林呢?”
“我代他受罰。”
“等將軍回來罷。”她看著素秋堅持的眼神,又有些不忍道:“你緣何要跟著來北境?這里茫茫荒漠,唯一的綠色便是那幾株胡楊樹,血腥戰場,是比不得京城的。”
素秋低下了頭,不停地糾著雙手,她沒有抬頭,只委屈說:“這遼闊壯美,是我頭一次見著。”
方錦娘的頭瞬時炸了開來,她起先要來北境是因了這局勢,后來到達這里時,她何嘗不是被這野性美所征服。她和素秋,一個是官宦之家閨閣小姐,一個是商業人物小家碧玉,都不曾見過這樣的世界,難免她也會說這是第一次。
就在方錦娘思索的片刻落平陽端著黑糊糊的一碗藥進來,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眼眶紅腫身著破爛布衣的素秋。先前聽得方錦娘叫她素秋,想她應是素家素老爺子的寶貝女兒,這下也斂了脾氣:“小師妹來將藥先喝……”話還未說完便只見文祁快步走了進來,端起桌上的茶水狂飲,直看得素秋瞪大了眼睛,她知曉戰場上的男人不顧禮節,但見從小儒雅偶爾耍些賴的文祁這般模樣,也不由得驚訝。
文祁喘了口氣,方錦娘也將藥悉數喝盡,這時文祁才抬起頭來,發現房間中多了一個人,這人穿著與普通士兵一樣卻不見跪拜,心下好奇仔細打量了一番,忽覺得有些熟識,眉心皺在了一起。
“祁哥。”
頓時文祁猶覺五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