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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老邢本名邢文珂, W市人,孤兒,無近親在世。談越在殯儀館最后一次見到他的遺體, 是在冷凍柜前, 他被推出來, 頭發眉毛都凝了一層冰霜, 渾身冒著寒氣。尸體很快按程序被帶進了焚化爐, 被燒成了碎塊粉末的灰色骨灰,工作人員把骨灰拾撿掃進了一個大盒子里,他們說老邢個子高, 骨灰也多。談越接過了老邢的骨灰盒,的確挺沉的。

骨灰按規定只能由老邢的家人領取, 因此為了領他的骨灰談越費了好大力氣。老邢委實是情況特殊孜然一人, 年幼時喪父喪母, 也不曾結婚有過子女。談越出示了各種證明,表示已經沒有任何在世的親戚能負責領老邢的骨灰了, 這才輪到他以朋友的名義領取。

本來司徒來做這些事更合適一些,他們認識了二十多年,可以說是亦兄亦父的關系,可惜司徒住院來不了。眉族人講究人死了就得盡快入土為安或者火化,這件事情不好耽擱, 于是只好由談越代替司徒來送老邢最后一程。

談越找了個袋子裝了骨灰盒拎在手上, 離開火葬場的時候, 眉鎮下雪了。雪花很細, 從天上飄飄蕩蕩地掉在腳邊, 不仔細看瞧不出來。談越今早出門穿得少了,見下了雪, 又拉上了羽絨服的兜帽。早餐店的屋檐下還算暖和,腸粉機器在雪天里冒著熱騰騰的白色水蒸氣,一股花生醬的氣味竄出來,混在雪里。談越要了一份腸粉和一碗白粥。早餐店的老板找著零錢,用蹩腳的普通話對他說:“今年的雪來得很急,往年要再等一個月才下雪。”

店里顧客很少,老板是個中年人,胖乎乎的,瞧著很和氣。

談越說:“可能今年的眉鎮不太一樣吧。”

“你是說前段時間那件事啊,”老板雙手在抹布上擦了擦,立刻說起來眉鎮的八卦了,“聽說好多人販毒制毒,就在那兒——山那邊,好多人走私毒品。那兒本有個歌舞團,節日的時候會到鄰國表演的那種,也全被抓了,那些姑娘全都是□□越境過的。聽說抓人的那天還動了槍呢,死了好些人。”

談越心不在焉點了點頭:“我聽說了。”

“你是來旅游的嗎?孟拉山要凍住了,不要去。”老板又說。

他突然想起來司徒曾經打算帶他在孟拉山的河溝上邊看日出,上一次他們去得晚,太陽早就出來了。現在孟拉山下雪,又加上最近發生的事情,恐怕這趟日出之旅也將成未竟之途。

司徒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今早才下得來床。別說上山了,他現在走路也走不太動,談越找來了一個輪椅,打算沒事兒推他出來看看,醫院病房悶得很,每天只有電視和醫生護士查房的聲音,住久了談越都覺得自己快變成病人了。

等粥等了挺久,談越從早餐店出來時,外面的雪已經兇了許多。怪不得眉鎮老板說今年雪來得很急,這不才一會兒,鹽粒般的小雪已經進化成了鵝毛大雪,風也一下子大了起來,呼哨著把談越的兜帽掀開了。

談越空出來一只手戴上口罩,拎著骨灰盒和早餐走到公車亭。他又坐上車,趕回了醫院。

進門的時候司徒還在睡覺,也不知道是夢見了什么,眉頭也皺著的。

談越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和早餐放在桌子上,不想吵醒司徒。他早上醒過一次,就在談越出門之前。司徒病得稀里糊涂,說他昨晚夢見老邢了,沒睡好,談越趕緊勸他睡個回籠覺。

談越對著桌上的骨灰盒雙手合十拜了拜,像是當初在神廟祭拜圖拉一樣,虔誠地默念了一句“邢先生,請保佑司徒以后事事順利”。這種愿望老邢必定是答應的。

腸粉吃到一半,他忽然心有靈犀地一抬眼,發現司徒眼睛睜開了,正悄然望著緊閉的窗戶。窗外大雪紛飛,橫沖直撞,司徒好像很難受似的,一臉的不高興。

“醒了?”談越快速吃完了早餐,開始催他,“刷個牙洗把臉把粥喝了,快。”

“想干什么?”

“我推你出去看看。”談越指了指輪椅。

“外面下雪了,很冷,我剛做完手術幾天?你是不是想謀殺我?”司徒的嘆息很輕,“你沒照顧過病人吧。”

“沒有。”談越理直氣壯,抽了張紙抹了把嘴,又提議,“那我推你到窗邊看雪怎么樣?”

“行吧,等我吃完飯。”

“要不要我喂你?”

“我手沒斷。”

司徒邊喝粥邊盯著骨灰盒子,談越懷疑他倆正在悄悄對話,也就沒打擾他,坐在床邊抖腿。等司徒吃完了,他立刻把輪椅推了出來。護士見了他倆大費周章,問他們要到哪兒去,談越說只是到窗邊看看雪。

其實雪也沒什么好看的,特別是在窗戶邊上看雪,好看的程度下降到負值。窗玻璃灰蒙蒙的,雪飛快地竄過去,像一群白色蟲子。他們住在三樓,正好對著一顆樺樹,葉子快掉光了,此刻正在風里光禿禿地搖擺起舞。

“骨灰打算怎么處置?”談越看著樺樹說,“我聽他們說,得盡快下葬。下葬前是不是得辦個葬禮?遺體已經火化了還需要葬禮嗎?我不懂這些,也沒有操辦過這種事情,是不是得在本地找個眉族人幫幫我?”

“不辦葬禮,老邢不喜歡這個……”司徒咳嗽了幾聲,“海葬吧,他以前說過這事兒。等我好了,我們再出海,我送他走。”

“海葬?老邢這么時髦啊。”談越感嘆道。

談越在處理老邢遺體的時候核對了老邢的戶籍信息,老邢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一些,看著四十來歲其實已經五十一了。這個年紀的人選擇不辦葬禮和海葬還是挺少見的。

“我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司徒揉了揉眼睛,談越趕緊低下頭屏氣凝神地觀察——沒哭,“但是昨晚夢見他了,他說在那邊看見我爸爸媽媽,囑咐我倆注意身體。”

“‘我倆’?”談越頗為驚訝,“我以為他挺討厭我的。”

“其實還好吧,”司徒說,“說到這個,你今天吃利培酮了嗎?”

“啊?”談越想了想,昨天好像也沒吃藥,“還沒呢。”

“別忘了。”

“有副作用啊,吃了頭痛得要死。”

“那也得吃,乖,聽話。”

自從司徒住了院,談越瘋得更厲害了,司徒不得不每天監督他吃藥。那天傍晚談越在樹林里找到了半死的司徒,無遮無攔地哭了一路,把趙趙嚇壞了。他悄悄和司徒說原來談越竟然還會哭。第二天談越恢復正常了,趙趙和司徒都松了口氣,然而之后的幾天他又變得神神叨叨的,眼神飄忽自言自語。司徒好說歹說才哄著他好好吃藥別犯病,這才又正常了一些。

談越的手指搭在司徒肩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過了一陣子,護士進了病房要幫司徒打針。兩人又把司徒扶到床上坐著,談越問護士什么時候能出院,護士說:“看術后恢復情況,至少得等半個月之后了。”

談越也坐著,摟著司徒的腰。司徒做完手術之后瘦了很多,整個人看起來輕飄飄的,和談越有得一比。好在司徒也沒出什么大問題,不至于截肢換腎之類的。談越計劃著等他出院了,帶他回老家A市休養,再過一段時間一起海葬老邢,順便旅游散散心。

計劃很美好,然而談越一個人獨慣了,忘了他其實還是個拖家帶口的人。這天晚上他出門在醫院附近買了夜宵,路上堵了車,他晚上趕著回了病房,門一開,突然發現房間里多了兩個人——他的父母。

談父和談母各搬了一張凳子,就坐在司徒床邊,三個人還有說有笑的。一見到談越推門進來,談父就都變了臉,臉色陰沉了不少。

談越很是意外,忙不迭把粥放下了。

他說:“爸媽怎么來了?沒和我說一聲。”

談父看了看床上的司徒,又看看談越,語氣不善:“這么大的事,我打電話來你也不會告訴我的。要不是有個同事和我說了眉鎮出了事故,牽扯到了你,我還真被蒙在鼓里了。”

談母正打量著談越,見他安然無恙,先是松了口氣后才笑了。她說:“這不是沒事兒嗎?好了,別說了。”

談越抓了抓頭發,有點懊惱:“說了你們又擔心……算了,你們吃晚飯了嗎?我再去買。”

“不吃。”談父搖頭,“我倆就是來看看,你忙你的。”

說完談家父母還真的就走了,談越洗完湯勺出來談家父母已經走遠了,只剩下兩把椅子放在床邊。

談越放下湯勺,急問:“他們走了?為什么?”

“你還沒來的時候叔叔阿姨就說了,他們就是來看看,馬上就走了。”司徒躺在床上,面色疲憊,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剛剛聊了得有半小時吧。”

“很累?”

“嗯。”

“都說了什么?查你的戶口和生平經歷?”

“何止。”司徒說得無奈,“比查戶口嚴格得多,一不留神還順便幫你出柜了。”

“我們這種情況,你不幫我出柜他們也看得出來啊,”談越像是想起來什么,皺了眉,“我爸挺厲害的,你被抓到什么把柄了?”

其實司徒在眉鎮的事情,談家父母稍微問一下別人就知道了。如果他們因為這件事而反對兩人交往,談越也不是不能理解。

“沒有吧,阿姨好像對我印象還可以。”

“無所謂了,”談越在這方面一向強硬,“等你出院我們就回A市。”

“那我把客棧賣了?”司徒問他。

談越挑了下眉:“不打算再回眉鎮了?”

“嗯。”司徒頷首,又開起來玩笑,“這不是要和你私奔了嗎,客棧又帶不走,總得帶點錢吧。”

“私奔也可以,”談越被這個詞愉悅了,笑得很甜蜜,“如果我父母還是不同意的話,我們可以去別的城市。”

司徒被他的笑晃了下眼睛,談越好多天來都是病懨懨的,難得見他高興一回。

提到客棧,司徒不得不舊事重提:“其實客棧應該算是你的東西——幾年前我和老邢用牙美留下的旅館改建的。”

“是嗎?”

談越眼前又浮現了那張合影,他的親生父母,一手造成眼前局面的人。他一時有些難受。

他摸了一下碗,粥快涼了,兩人看起來都沒什么胃口。

“談克笙和嚴妮的房子現在還在A市的老城區,我去年回去看過。他們留下的書、遺物都還好好的,那些書我都看不懂,你大概會喜歡吧。”談越說,“過陣子,我買輛車,我們有空就周游東部去吧。”

“東部?”

“別的地方也行,哪里都行。”

談越不在乎去哪里。

窗戶里的月亮很大,既不圓也不亮,它就掛在樺樹頭頂的地方,好像隨時要掉下來。

他坐在司徒床上,凝望這塊黃白模糊的月亮,他們總是見不到漂亮的月色,每一次都是這樣。

“今晚的月色也不好看。”他失望地說。

他不知道司徒什么時候坐起來的,忽然從背后摟住了他。

“沒關系啊。對了,我是不是還沒說過……”

談越聽見司徒很輕的笑聲,和司徒耳語的那三個字連在一起。他忽然發現,原來外邊的風雪已經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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