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邢拿著一包草藥進了門。
“那小子找你干什么?”
“沒事。”
司徒正在擦頭發,閉著眼睛,他聞見了一股草木汁水的味道。
“又是那種藥?”
“還剩一包,接著用吧,土方子,說不定用完就好了呢。”老邢掂了掂藥包,那藥看著不過巴掌大,分量卻挺重,“找個時間,咱們到B市醫院再瞧瞧。”
司徒明顯沒什么興趣,“再說吧。”
老邢又說:“有一批貨被水淹了,阿白快氣死了。”
“那是他自己的過失。”司徒冷淡道,“冒這么大雨,不是找麻煩嗎?”
老邢看他一眼,不再提這件事。司徒的脾氣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將藥包放在了桌子上,又轉到了剛才的話題:“談越問趙趙借槍,我看他是有毛病。”
“毛病?”
“正常人誰會借槍。”
“他看見臟東西了,可能覺得有人會找他麻煩吧。”司徒為談越解釋了一下。雖然他也同意老邢的看法,談越借槍殺人,他比司徒想象的還要瘋狂。而且,他要是找老邢也就算了,找的人居然是趙趙。司徒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留著他做什么用?來路不明的。”
司徒皺了眉:“他不是警察。”
“行吧。”老邢詫異地斜睨著他,“自從他來了客棧,你好像是開朗了一點。”
“給他煮碗面吧,他出去一天了,估計沒吃飯。我睡了。”司徒背對著老邢,將魔方放在床頭柜上,又躺在了床榻上休憩。他渾然不覺老邢的表情有多么吃驚。
老邢一聲不吭,他關上了門。隔著門板,他陷入了沉思。
司徒對談越太關心了。不必說,肯定是別有所圖。然而談越是個刺兒頭,遇見事兒第一反應是借槍殺人的家伙,留他在司徒身邊怕是要火星撞地球。
老邢并不喜歡他。
盡管如此,他仍是踱步去了廚房,倒開水準備下面。
司徒已經躺在床上了,床頭燈的聚光照著他翻動魔方的細長手指。
與此同時,談越洗完澡,齜牙咧嘴地挑掉了腳底下兩個鮮嫩欲滴的水泡。
今天這趟旅行把他累得夠嗆,談越摔了一跤,失去一個吻,換來的只是一個腳印,不過只是增加了談越對司徒的懷疑而已。
談越決定將今天總結為白跑一趟。
他意識到,除非能親眼見到活神摘下面具,否則他永遠無法得知司徒和活神是否同一個人。
但是,怎么才能讓活神摘面具呢?
談越這樣想著,在枕頭下摸出來一把小刀,月光下,刀尖閃爍著迷人尖利的銀光,像銀飾少女的三角形耳環,像司徒手上的戒指,像手術臺上灼眼的白燈。
他走到窗邊,正要解開睡衣,突然被屋外的景色吸引了。
窗戶外,夜色昏暗,天空云層翻滾,隱隱有幾聲悶雷,將雨未雨。一棟外墻隔開了客棧的院子和喧鬧街道,在夜色里,黃墻靜靜屹立著,與院子里的高壯槐樹依偎在一起,腰桿子筆直。然而令人吃驚的是,與談越窗戶平行的墻上,突然冒出來一個腦袋。
小小的腦袋,黑頭發,扎著兩個小辮子。仔細看,墻頭上還扒拉著兩只手,把墻磚摳得死緊,腦袋慢慢從墻后升上來。談越看見一雙大眼睛、鼻子,咬著牙的嘴巴……一個女孩的臉,由于憋氣用力導致黑紅黑紅的臉。談越分辨不出她的年紀,可能是五六歲或者七八歲,他不擅長分辨這個年齡階段的小孩,他們看起來都差不多。
女孩伸進來一條腿,身子遲鈍地向上借力一翻,總算趴在了墻頭上。
談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會兒,考慮到他們隔著大約七八米的距離,于是大聲喊了一聲:“你在干什么?小心點啊。”
聲音比他估計的小了一些,女孩似乎沒有聽到。她還趴在墻上,一只手伸直了,探進了和墻挨著的槐樹身上。槐樹長得茂盛,樹枝與樹葉密密麻麻,院子里光線極暗,這樣看去仿佛女孩的手被槐樹吞沒了似的。
談越趴在窗戶上張望。他瞇著眼,借著月光好不容易才看清了槐樹上掛著一個菱形的紙片。菱形的四個角上還掛著幾條線。
這是什么?
風箏?
她大晚上爬墻取風箏?
談越將小刀一丟,下了樓。他路過廚房,老邢正在切蔥花。
院子里,高高的墻頭果真趴著一個顫巍巍的女孩,猴子撈月似的在樹枝里撈風箏,看樣子應該是夠不著。
“下去吧,我找個人給你摘風箏。”他想到了老邢,老邢的個子用來摘風箏再合適不過了。
女孩的手頓住了,雙眼瞪圓,她的臉更紅了。
她說了一句什么,談越沒有聽懂,又是方言。
“下去,別摔了。”談越踉蹌地走到墻邊,他腳底的水泡有點疼,只好惦著一只腳,說,“風箏是你的嗎?”
女孩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談越突然覺得她有點眼熟。
他們見過。談越又想起來了,她是殯葬店扎紙花的小女孩,他還拍過一張照片。
他說:“你……”
天空突然炸開了一聲響雷,銀光在云層中翻滾而出。女孩被嚇得一抖,竟然尖叫著從外向里摔了下來。談越沒反應過來,他還沉浸在巨人紙人的回憶里,聽到雷聲和尖叫,一抬頭發現一個黑影向他撲來。
“啊!”
女孩子又慘叫了一聲。
被壓在草地上的談越卻是一聲不吭,他被砸得有點發懵,他今天摔了兩次了。女孩慌忙地從他身上爬起來,正好踩在他手臂上,談越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女孩完好無損,像個兔子又蹦到了一邊,內疚地搓著衣角。
談越也爬了起來。他晃了一下左手,手肘的地方簡直疼得鉆心剜骨。如果院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他一定當場抱頭痛哭。
“對不起。”女孩的普通話字正腔圓。
談越淚汪汪地,眉毛皺成一團,就這么望著她,把女孩嚇退了幾步:
“你叫什么名字?”
“牙朵。”
牙朵不是附近的河的名字嗎?
一道閃電劈過天空,照亮了談越茫然的臉。
黑暗里,一滴雨水落在他臉上。女孩抬頭看了一眼天空,說:“下雨了,你快回去吧。我不要風箏了。”說著又要去爬墻。
談越站了起來,揪著女孩像個瘸子似的搖晃著走回屋檐下,他伸手拍著身上沾著的草葉,牙朵也幫忙拍。
老邢進了院子,大吃一驚:“你哪里招來的女孩子?你身上怎么了?摔倒了?”
“什么啊。”談越抱怨說,“她從墻上掉下來了,你幫她撿個風箏送她回家吧。”
老邢和女孩嘰里呱啦地說起了本地方言。談越置若罔聞,一瘸一拐地進了大廳,準備上樓換衣服睡覺。司徒不知何時被驚動了,珠簾一掀,攔住了談越的去路。
“摔倒了?”司徒尋著聲音向他靠近,冷峻的臉在談越眼前一晃,定住了。
“沒有。”談越并不打算提這件事情,他急著脫衣洗澡休息,“沒事。”
“你……”
“別說了,累。”談越嘆了口氣,“讓一讓,我睡覺了。”
拖鞋摩擦的刺啦刺啦聲音落在司徒的耳朵里和他敷衍的話一樣刺耳,談越上了樓,并沒有發現司徒的表情如何陰沉。
最后牙朵是如何回家的,談越并沒有親眼看見。早晨起來時,院子里的風箏不見了。
老邢坐在柜臺后邊翻賬本,他說:“她父母在外邊打工,她住他叔叔家。我打電話讓她叔叔接她回去了。”
“你還有她叔叔電話啊。”
老邢說,“她叔叔要向你賠禮道歉。”
“不用了。”談越擺了下手,“我出去一趟。”
“去哪?你上班沒幾天請假多少回了?”
“店里又沒事。”
談越不等老邢繼續批評他,一溜煙兒地跑了。
早晨醒來時他的手腫了個大包,不使勁也疼。談越在附近找了一家診所,診斷結果是左手臂骨裂,醫生幫他固定了夾板,裹得像個白色炸.彈。
回到客棧,一樓大廳里擠擠攘攘的。以前客棧只住著四個人時他不覺得吵,現在趙趙、老邢、易云和夏升,還有一個生面孔的中年男人,殯葬店的牙朵,幾個人在大廳里小嘴叭叭叭地一人一句,簡直像菜市場一樣。
“這么熱鬧。”談越一頭霧水,“都擠在一樓干什么?”
素未謀面的中年男人轉過頭,站了起來,他個子非常高,面相有些兇,看著跟老邢差不多,也像個保鏢。
中年人緊緊地盯著談越,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說:“昨晚的事情實在不好意思。”
坐在他身邊的牙朵也怯怯地站了起來。
“沒事兒。”
桌子上擺了一個袋子,談越猜想是道歉的補品之類的東西。
“你手被砸斷了啊?”另一張桌子上嗑瓜子的趙趙問他,“這么倒霉?”
談越沒理他,跟老邢說了一句他先回房間了。突然司徒從后門走了出來,談越注意到,中年人的眼睛陡然一亮。談越立刻拐了個彎,找了張椅子坐下。
中年人微笑著迎了上去,他說了一句長長的方言,談越沒有聽懂。他只好問坐在旁邊的牙朵:“你叔叔在說什么?”
牙朵答:“好久沒見啊。你眼睛又壞了?”
談越來了興趣。聽這意思,司徒的眼睛是時好時壞的?
牙朵格外自覺,一句一句地同步翻譯司徒和她叔叔的聊天。
“你的侄女還好吧?”司徒避而不答。
“她沒事,那個小伙子是你的伙計?”
“他不是,他是游客。”
“他受傷了,我心里過意不去。我得請他吃個飯道歉,你也一起吧。”
“不是大事,你走吧。”
中年人上門道歉卻對司徒格外殷勤,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司徒的態度很冷淡。
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呢?
談越問牙朵,“你認識司徒嗎?他是個什么人?”
牙朵突然警惕起來,身子坐直了,“為什么這樣問?”
她的態度很奇怪。
“我就問問,你緊張什么?”
牙朵抿了嘴,囁嚅道:“我當然認識他,他和我叔叔……認識,我以前常見到司徒。你是游客嗎?”
“是啊。”
“真的?”
“不然你以為我是本地人啊?”
牙朵瞪著他,語氣生硬,“我知道了。”
她又知道什么了?
談越莫名其妙。
中年人和司徒寒暄了幾句又帶著牙朵走了。
司徒看起來不太高興,魔方轉得咯吱咯吱響。談越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氣,老實地坐在了柜臺后邊翻賬本。一整個上午他倆一句話也不說。
中午的時候談越吃飯飛快,一抹嘴又要出門。司徒叫住他:“你手都斷了還出去?”
“又不是腳斷了。”
“我看快了。”司徒抽了根煙,雙眼霧蒙蒙的,“我昨晚告訴你,少出門。”
聽起來像是警告,不過談越并不關心自己的腿斷不斷。
他說:“我去找牙朵。上次拍的照片洗出來了,我捎給她一張。”
司徒不可置否,語氣緩和了些,“早點回來。”
殯葬店在路口左邊,巨人紙人已經不見蹤影了。牙朵坐在店里扎紙花,胸前的紅領巾隨風飄揚。
談越掏出來照片遞給她。
牙朵指著紙人說:“不吉利。”
“那就扔了吧。”
“還有事嗎?”牙朵說話少年老成,這語氣跟她叔叔很像,“我下午還得上學,馬上就去午睡了。”
“你早上是不是有話沒說完?”
牙朵手一抖,紙花被她掐斷了莖葉。
她臉色不太好看,“你在司徒店里住了多久?”
“兩個多星期了。”
“該游玩的景點你看完了吧,你該走了。”
“為什么?”
殯葬店外傳來一聲聲悠哉的腳步聲,牙朵將花朵一丟,神色慌張,手指飛快地在談越的手背上寫起了字。
小……心……他。
最后一個筆畫剛剛寫完,身后傳來一個男聲。“唉,是你啊?”
談越轉過去,店門口站著一個高大的中年人,牙朵的叔叔。牙朵拈起一朵紙花低頭編著,小聲問:“叔叔吃午飯了嗎?”
中年人問:“你來這里是……”
談越將照片給他看了看,很快找了個理由告辭。
今天是個少見的晴天,陽光暖融融的。遠處河水涌動著,女人們在河邊錘洗衣裳,歡聲笑語。
談越揣著疑惑,一步一步地原路折返。
七八歲女孩的警告可信嗎?她為什么要這樣說?她知道什么?
小心他……
他是誰?
牙朵的叔叔?老邢?還是……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