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的院子到了, 陸家原本的奴仆已經(jīng)被換走,如今里里外外都是陸珩帶來的人手,王言卿甫一邁進去, 還以為自己回到了京城。
這是陸珩十一歲之前居住的地方。京城傳來讓興王繼位的消息后,陸松緊急護送皇帝進京, 陸家也隨之遷往北京。直到陸松去世,范氏才帶著長子長媳回到老家, 只留陸珩一個人在京城。
這些年陸珩的官職節(jié)節(jié)升高, 陸家在承天府也活得自在隨意。陸玟領(lǐng)了一個優(yōu)厚的武職, 不必出危險的任務(wù), 卻也沒人敢得罪。
哪怕陸珩并不在家, 楚氏依然把小叔子的院落打理得干干凈凈, 家具擺設(shè)油光水亮,一看就是勤擦洗的。即便如此,屋里常年不住人,依然彌漫著一股凄清。
王言卿在屋中看了看, 問:“哥哥, 這是你小時候看的書嗎?”
陸珩掃了眼書架,點頭應(yīng)道:“是。許多年前的東西了, 上面有灰,你小心嗆著。”
王言卿取下最邊緣的一本書,上面并沒有多少灰塵,但書頁上難免泛著陰潮味。王言卿心想難怪陸珩一眼就能認(rèn)出梁榕的書籍,他自己看的書也天南海北, 五花八門, 什么都有涉獵。
黃帝內(nèi)經(jīng)、仵作驗尸、山川地理、兵法籌略,甚至還有天文歷法。王言卿翻了幾本, 確定每一本都是看過的,并不是放在這里充門面。王言卿問:“哥哥,你是錦衣衛(wèi),怎么還看仵作的書?”
“仵作水平良莠不齊,與其跟他們浪費時間,不如我自己看。”陸珩走到她身邊,說,“要想破解犯罪,首先就要了解如何犯罪。”
破案其實是一個熟練活,積累了足夠多的經(jīng)驗,才能看出來不合常理的地方。陸珩年紀(jì)輕,閱歷不夠,就只能靠看書來補足。
王言卿點點頭,指著剩下的書問:“那這些呢,也是為了破案嗎?”
“不完全是。”陸珩說,“好些是皇上看了,我跟著了解一二。”
陸珩早年是皇帝的伴讀,皇帝在宗室里是出了名的好學(xué),當(dāng)年楊廷就是因為皇帝好讀書,所以才立他為新皇。即便現(xiàn)在皇帝政務(wù)纏身也沒有丟開書籍,好些內(nèi)閣大學(xué)士都沒讀過的書,皇帝讀過,大禮議時不知多少老臣栽在皇帝身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帝愛看書,陸珩也跟著學(xué)習(xí)了不少。王言卿掃過面前這些密密麻麻的書籍,由衷嘆道:“你們兩人,還真是相互成就。”
難怪孟母要三遷,同伴的影響太大了。
剛才一直走動,現(xiàn)在停下來不免有些熱。王言卿將書放回書架,用手在領(lǐng)口邊扇風(fēng)。陸珩掃了眼她厚實、不透光的衣袖,了然地笑了笑:“卿卿,不熱嗎?”
王言卿前兩天穿的是薄紗素羅,最近忽然換成錦緞,就算她天生體寒也受不了。王言卿的意圖被看穿,臉騰地紅了,強撐著面子說:“不熱。”
陸珩輕笑,不緊不慢問:“真不熱?安陸不比京城,悶熱要持續(xù)許久,你可別把自己悶中暑了。”
王言卿其實有點后悔。承天府多湖泊,氣候溫潤潮濕,而錦緞又重又不透氣,她里里外外穿著好幾層,在這種天氣里簡直是活受罪。穿羅紗確實輕便透氣,但陸珩看過來時,王言卿總疑心自己沒穿衣服。她為了防陸珩才換了厚衣服,若是再換回去,豈不是顯得她欲擒故縱。
王言卿不肯承認(rèn),陸珩也不逼迫。他等王言卿熱散得差不多了,才說:“該擺飯了,別讓長輩久等,我們?nèi)ソo母親請安吧。”
王言卿點頭,跟著陸珩往正廳走去。范氏和楚氏早就聽下人說陸珩回來了,陸珩派人來傳話,說他先回院子里休整,等收拾好后再來見禮。陸玟知道陸珩回來,今日也早早散了衙,他們正說著話,突然聽外面喊“二爺來了”,齊齊停下。
滿屋子的人除了范氏,其余人都站起來。陸珩停在門邊,等王言卿跟上來了才掀簾進門。王言卿有些緊張,陸珩察覺到,暗暗握緊她的手。
王言卿深吸一口氣,心說這是她相處了許多年的親人,沒什么可緊張的。她抬頭,鼓足勇氣看向前方。
陸家的人不算多,一個白凈秀美的中年婦人坐在上首,她應(yīng)當(dāng)就是陸珩的母親,但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長著鵝蛋臉、柳葉眉,都這把年紀(jì)了皮膚依然白皙緊致。尤其出色的是那雙眼睛,內(nèi)勾外翹,眼下略帶粉暈,眼珠水汪汪的,不笑時都自帶三分笑意,看起來十分可親。
王言卿一看范氏就明白,陸珩的眼睛應(yīng)當(dāng)是像了母親。王言卿見了范氏才知什么叫歲月不敗美人,范氏眼角已經(jīng)爬上皺紋,但并不影響那雙眼睛勾魂攝魄,一看面相就知她生活順?biāo)臁⑿郧闇睾停阅樕喜艣]有任何歲月滄桑。
范氏下手坐著一對夫妻,男子個子高、骨架寬,五官偏冷硬,比陸珩看起來更像軍人,但是鼻子、嘴唇還能看出和陸珩相似的痕跡,顯而易見是陸珩的兄長——陸玟。旁邊那位女子嬌小纖瘦,細(xì)鼻小口,是很平和、淡雅的長相,應(yīng)當(dāng)就是陸玟的妻子楚氏了。
楚氏身后,奶媽懷里抱著一個孩子,眼睛宛如葡萄,巴巴望著他們。不用想,這便是陸珩的侄兒陸湛。王言卿在心里給這些人一一對上號,跟著陸珩行禮。
王言卿打量陸家人時,范氏等人也在打量王言卿。楚氏下午時就聽婆婆說過,陸珩帶了位女子回來,因為守喪不方便公布,便以妹妹的名義帶在身邊。范氏還說這位女子不小心傷了頭,過去的事一概忘了,特意叮囑楚氏不要刺激到她。
陸家有一位極出挑的二少爺并不是秘密,安陸所有人都知道陸珩在京城平步青云,權(quán)勢滔天,在承天府報出“陸”這個姓,沒有人敢得罪。楚氏和小叔并不熟,但是聽聞小叔許多年沒有成親,她娘家有意動,暗暗托她打聽。楚氏之前試探過婆母,只不過公爹的孝期未過,此事不了了之。沒想到今日,突然聽說陸珩要帶著女人回來。
楚氏心中不無疑竇,如今見了真人,她大吃一驚,終于明白久曠多年的小叔為什么突然要娶妻了。
陸家女眷都是偏淡顏的荊楚美人,而這位王姑娘卻是冷艷掛的,身材高挑,骨相纖薄,臉上折線尖而銳,五官明艷,放在別人身上可能是狐貍精一類的長相,但是她神情冷淡,皮膚雪白,像是在艷中摻了冰,一下子變得可遠觀不可褻玩。
當(dāng)真是艷若桃李,冷若冰霜。楚氏注意到進門前陸珩握了握王言卿的手,如此品貌,再加上陸珩這般上心,多半這就是她的弟媳了。楚氏也是知分寸的人,給陸珩說親的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再不提及。
范氏今日聽陸珩說時,心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照顧一位幼兒心智的兒媳,沒想到王言卿冰姿玉骨,進退有度,完全看不出來和常人有異。范氏大喜過望,對王言卿一百個滿意。
雙方見禮,次第落座。陸珩官職比陸玟高,但他推拒了上位,帶著王言卿在右首坐下。范氏見一左一右坐著兩個兒子和兒媳,內(nèi)心十分滿足,高興道:“今日家里人終于齊了,可惜你們父親無緣看到。”
陸珩一聽要露餡,趕緊岔開話題:“母親,大好的日子,不要再傷懷過去的事了。今日我回來得遲了,勞煩母親和兄長、嫂嫂久等,是我不孝。”
這話楚氏哪敢應(yīng)承,連忙說:“我們?nèi)於荚诩遥纫粫]什么,圣前的事才是要緊。”
陸玟也說:“是啊,聽聞現(xiàn)在錦衣衛(wèi)里的事都?xì)w你管,要多小心正事,回家的事不急。”
楚氏眨了眨眼,沒跟上來,陸珩和皇帝、內(nèi)閣那群妖精勾心斗角慣了,只一眼就明白了楚氏的想法。陸珩淺笑著解釋:“前幾日我升為都指揮同知,暫代都指揮使掌管錦衣衛(wèi)事務(wù)。”
楚氏細(xì)微地嘶了一聲,又升官了,楚氏做夢都不敢想這么快的升遷速度。
陸珩開了這個頭后,陸玟自然問起錦衣衛(wèi)內(nèi)的事務(wù),陸珩也挑著這段時間京師的人事變動說。話題岔到朝堂,沒人再關(guān)心范氏剛才的話。王言卿發(fā)現(xiàn)陸家的人見了她無動于衷,不打聽也不詢問,像是早就認(rèn)識一樣。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氣,也斂起心思聽陸珩說話。
官場的事一旦開頭就打不住,眼看到了用飯的點,一群人移步飯廳。落座時,楚氏終于找到機會,把陸湛推出來說:“你不是成天問在京城的二叔嗎,二叔回來了,快去給二叔、小姑姑問好。”
王言卿的身份雖然大家心照不宣,但陸珩都說了認(rèn)為妹妹,楚氏當(dāng)然要給陸珩這個面子。陸湛被母親推了一把,懵懵懂懂走到陸珩、王言卿的座位邊。他才三歲,都不及桌子高,王言卿看到一個小孩子靠近,有些驚喜又有些慌張。
而陸珩卻相反,雖然笑著,眼底卻隱含緊繃。小孩子沒有完整的思維邏輯,是陸珩完全沒辦法控制的變數(shù)。陸湛看了看面前這兩人,轉(zhuǎn)頭去拉乳娘的衣袖:“為什么要叫小姑姑,不是要叫嬸嬸嗎?”
飯桌上安靜了片刻,楚氏忙把兒子拉過來,嗔道:“別亂說。”
陸珩心想果然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這種做了缺德事的,時刻都提心吊膽,不得安寧。陸珩對侄兒溫和地笑了笑,說:“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要先叫小姑姑。”
飯桌上的人霎間了然,內(nèi)外響起善意的笑聲,王言卿臉變紅,不好意思再抬頭看。
陸珩這話說的含糊,王言卿聽后自然認(rèn)為她現(xiàn)在還是陸家的養(yǎng)女,所以要叫小姑姑,而范氏等人聽了會想陸珩守孝還沒過,要先用姑姑之名掩人耳目。
雙方都覺得很合理。范氏見王言卿害羞,不欲多為難,便說道開飯。陸珩給王言卿夾了道菜,低聲說:“他還小,不記事,你別往心里去。”
這又是一句怎么理解都可以的話,王言卿想到陸湛今年三歲,離京時剛滿兩歲,不記得她很正常。
但為什么不記得她卻記得陸珩呢?王言卿轉(zhuǎn)而想到陸珩在京城做官,陸家內(nèi)外肯定不斷有人和陸湛提起他出眾的二叔,而王言卿是內(nèi)宅女眷,存在感遠不及陸珩強烈,陸湛知道陸珩卻忘了她也不意外。
王言卿想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微微搖頭,對陸珩說:“我明白。”
飯桌一共就這么大,他們兩人的互動被眾人盡收眼底。范氏臉上的笑越發(fā)和煦,已經(jīng)琢磨起未來孫子孫女取名字的問題。陸玟裝作沒看見,楚氏低頭喂兒子,心里都在想,看來這位女子十分得陸珩喜愛。
陸珩果然并沒有避諱的意思,他當(dāng)眾屋內(nèi)或明或暗打量的目光,坦然地給王言卿舀了碗魚湯,對范氏說:“母親,我們從京城出發(fā)時不方便帶太多輜重,她的衣服都是在京城做的,并沒有合適楚地氣候的衣料。明日勞煩母親、長嫂帶著她訂做幾身衣裳。正好我許久不見侄兒,給湛兒也添幾套金鎖。”
陸珩但凡開口,所有花銷就由他包了。楚氏微怔,忙道:“二叔客氣了,姑娘缺衣服,我這個做嫂子的義不容辭。但其他就不必了,陸湛長命鎖打了好幾把,其他的還戴不完呢……”
陸珩說:“這些是我對侄兒的心意,如果戴不完,放著就是了。反倒是我久在京城,無法盡孝,這些年多虧兄長和嫂嫂照料家業(yè),孝敬母親。卿卿沒來過安陸,什么都不認(rèn)識,明日還有勞長嫂給卿卿帶路。母親、長嫂若有什么喜歡的,一并買下,算是我的賠罪禮。”
陸珩很會說話,這些話看似是給楚氏、陸湛送禮,其實是送給陸玟的。幼強長弱,錦衣衛(wèi)的職位還越過陸玟傳給了陸珩,雖然陸珩后續(xù)幫陸玟找了更好的官職,也終究是兄弟間的心結(jié)。錢財對陸珩已經(jīng)失去意義,如果能用金銀拉攏住大哥,保證陸家安穩(wěn),那可太值得了。
陸珩一席話同時照顧到王言卿、范氏、陸玟和楚氏,楚氏見丈夫沒有反對,便笑著應(yīng)下。她不動聲色往席對面掃了一眼,心想陸珩一個執(zhí)掌錦衣衛(wèi)、內(nèi)外望而生畏的人物,竟然當(dāng)眾喚王言卿“卿卿”,真是肉麻。
又令人艷羨。
王言卿再一次感受到陸珩高超的說話技巧。她多少有些尷尬,陸珩雖然沒明說,但話里話外都在嫌棄王言卿的衣服。王言卿低頭看了一眼,好吧,和屋中眾人比起來,她穿的確實不像是同一個季節(jié)。
陸珩找了一個很體面的借口讓她換衣服,王言卿能自己挑布料,盡可選擇清爽又不暴露的。王言卿將他夾過來的魚含入口中,默默承了他的好意。
這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飯后,陸珩帶著王言卿告辭,其他人自然不會不長眼地挽留。楚地天高水闊,晚風(fēng)吹在人身上非常舒服。陸珩自然而然挽住王言卿的手,王言卿沉浸在美麗靜謐的夜色中,沒有掙扎。
陸珩在飯桌上注意到王言卿食量比平常大,她應(yīng)當(dāng)沒起疑,但穩(wěn)妥為上,陸珩還是試探問:“卿卿,突然回家,還習(xí)慣嗎?”
王言卿點頭:“伯母和嫂夫人都很和善,湛兒也很可愛,沒什么不習(xí)慣。”
陸珩暗暗松一口氣,說:“你喜歡就好。你不必有壓力,以前的事若實在記不起來,無須強求,就當(dāng)你和母親、長嫂剛剛認(rèn)識,重新再培養(yǎng)感情就好了。”
王言卿不疑有他,感動地點頭:“好。”
陸珩繼續(xù)說:“明日我要陪著皇上去看顯陵,接下來幾日可能沒時間陪你。傅霆州那個賊子還虎視眈眈,你這幾日跟著母親、長嫂行動,不要單獨出門,明白嗎?”
王言卿點頭,一一應(yīng)下。
陸珩把自己最擔(dān)心的事情安頓完,思緒不知怎么飄到陸湛身上。陸珩問:“你覺得陸湛怎么樣?”
王言卿覺得他這話奇怪:“很好啊。他容貌不太像大哥,更像嫂嫂,長得冰雪可愛,以后一定是個聰明孩子。”
陸珩頷首:“我也這么覺得。有你在,我們以后的孩子肯定更好看。”
王言卿微頓了片刻,悠悠說:“你未免想的太遠了吧。”
陸珩輕笑,道:“這是圣人之言。”
王言卿心里翻白眼,哪家的圣人教他這么占女方便宜?王言卿故意問:“哪位圣人說的?”
“孔圣人。”陸珩不緊不慢道,“凡事預(yù)則立,不預(yù)則廢。我依圣人之言行事,有錯嗎?”
王言卿再次沉默片刻,由衷說:“沒錯。”
是她錯了,這個人最會的就是蹬鼻子上臉,她就不應(yīng)該搭理陸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