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說話的聲音不小, 季渙這邊也清晰聽到了。屋里陷入片刻的死寂,季渙和常汀蘭都有些愣怔,隨即, 隔壁傳來女子哀戚的哭聲,一陣兵荒馬亂, 許多叫喊聲、腳步聲混雜在一起,簡娘子隨著人群跑出去了。
王言卿站在陸珩身后, 默默望著屋里眾人的表情, 冷不防出聲:“他們說溺水的那個人, 是你們的韓弟嗎?”
季渙和常汀蘭仿佛終于從驚嚇中回過神來, 季渙半張著嘴, 驚訝地說道:“弟妹家怎么就遇上這種事了呢!二位失陪, 我得去河邊看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襯的。”
陸珩同樣戚戚然點頭,悲痛說道:“剛才還好好的,一眨眼竟然發生這種慘事。簡娘子孤身一人, 弱質纖纖, 遇到這種事一個人怎么應付的過來?季兄,事不宜遲, 我們快去看看吧。”
王言卿默默瞥了陸珩一眼,怎么就成“我們”了?季渙竟也沒注意陸珩話中的漏洞,點點頭就往外走。
陸珩理所應當地跟在后面,他們到河堤時,岸邊已經圍了許多人。人群指指點點, 透過雜亂的影子, 能看到一個女子伏在地上,對著一具尸體掩面痛哭。
人群看到季渙來了, 街坊鄰居知道季渙和韓家關系好,還是同鄉,都自覺地讓開一條路。季渙從人群中擠出去,他看到柳樹下那具濕漉漉的尸體,悲從中來,痛道:“韓弟,你怎么年紀輕輕就去了!”
季渙悲痛,簡娘子跪在地上哀切啜泣,眾人看了這一幕,都連連搖頭,十分不忍。一個中年婦人勸道:“簡娘子,你們節哀順變。出了人命總該報告官府,先去找捕頭過來吧。”
這話剛落,樹蔭外就傳來官差的聲音:“讓一讓,官府辦案,閑人退散。”
做官差打扮的壯漢不耐煩地推開人群,圍觀眾人看到是官府的人來了,也趕緊退讓。王言卿和陸珩站在人群最后方,被人潮波及,往后退了好幾步。陸珩俯身扶住王言卿,王言卿借機附在陸珩耳邊,用氣音問:“你干的?”
陸珩垂眸瞥了王言卿一眼,幽幽道:“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遇到死人,你竟然懷疑我?”
王言卿默默看向前面推搡人群、清理現場的“官差”,一照面的功夫,她已經認出來好幾個熟面孔了。這哪里是官府差役,分明是錦衣衛!
他們不知道從哪里搞了套官差的衣服,跑到這里來假扮順天府。百姓看到官差來了,雖然面孔都不認識,也不會再去報官,如此一來,這樁案子就被他們神不知鬼不覺截下來了。
順天府尹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替陸珩背了黑鍋。
其實王言卿也知道不可能是陸珩,但他先前說要安排意外,緊接著韓文彥就死了,錦衣衛假扮順天府官差接手現場,一連串的巧合讓王言卿不得不多想。聽到不是他,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氣,稀奇問:“那他們怎么知道這里有命案?”
“我讓他們來的。”
王言卿意外地看向陸珩,陸珩笑笑,說:“我其實安排了別的意外,誰想發生了命案。這個借口更好用,所以我改計劃了。”
臨時改變計劃還能這么快到達現場,像模像樣冒充衙門,難怪京城官員斗不過陸珩,輸得不冤。
在錦衣衛的刻意安排下,人群被驅散,陸珩這個角落剛好能看清命案現場。陸珩看似混跡在圍觀群眾中,其實在打量案發現場。
這不是王言卿擅長的部分,但她還是認真觀察。河堤上沒有阻攔,無論釣魚還是鳧水,都能輕易下水。岸上種滿了柳樹,此時秋色蕭條,灌木叢生,河岸顯得尤其凄清陰冷。
韓文彥的尸體就躺在河水不遠處,他穿著一身青布衫,渾身被水浸透,衣服上沾滿了綠藻。他身體僵硬,皮膚蒼白,雙眼張開一條縫,口鼻處有白色的細小泡沫,手指半握拳,僵硬地搭在地上,腹部細微鼓脹。“官差”們褪下他的鞋,能看到他鞋襪、指甲罅縫中有泥沙,腳底蒼白皺褶,像洗衣婦人的手一樣皺皺巴巴的。
圍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害怕又好奇,湊在一起竊竊私語。王言卿其實看不懂尸體,她見陸珩觀察得認真,就沒有打擾他,悄悄離開,去人群中打探消息了。
命案把附近的人都吸引過來了,這么多人聚在一起,可謂大型八卦交換場所,韓文彥有什么恩怨情仇,甚至昨日吃了什么飯都能給你翻出來。王言卿混進去偷聽一會,說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獲。
這種時候女子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眾人聊天時留意到王言卿靠近,沒人在意,依然各說各的。如果換成陸珩那樣高大強勢的男人,百姓恐怕就會心生防備,不肯再說了。
王言卿混跡在人群中,聽到幾個婦人沖著河岸唏噓:“韓家那個媳婦才二十三四吧,還沒有孩子,這就守了寡,以后可怎么辦啊。”
“她娘家人呢?”
“她娘家在青州,要是在老家活得好,也不至于來京城。再說她和韓書生是表兄妹,家里沒有其他兄弟,韓書生既是她丈夫又是她娘家兄弟。如今韓書生死了,連個依靠的人也沒了。”
“青州?嚯,他們兩口子和季秀才是同鄉?”
“可不是么,要不然季秀才為什么忙前忙后,幫韓書生找生計,還把自家房子低價租給他們。”
“原來他們都是同鄉,我還以為……”
婦人沒說完就被旁邊的人懟了一肘子,朝另一邊使眼色。婦人看到后邊的人,心領神會,不再說了。
王言卿順著婦人們的視線看去,發現常汀蘭站在人群最后,有些魂不守舍。王言卿注意到常汀蘭臉色蒼白,不斷搓手,旁邊有人和她說話,她像是被嚇了一跳,隔了一會才反應。
看她胡亂點頭的樣子,估計也沒聽懂對方說了什么。
王言卿走過去,輕聲叫道:“常娘子。”
常汀蘭聽到有人和她說話,回頭見是王言卿,肩膀繃緊了,勉強地笑笑:“是你啊。你也看到了,我們鄰居出了命案,租房的事恐怕……”
王言卿和善地笑笑,說:“沒妨礙,人又不是在你們房里沒的,我們不忌諱。常娘子不急著拒絕,我和表哥很喜歡這個地段,誠心租房,你們不妨再想想。”
常汀蘭緩慢點頭,眼睛避開王言卿的視線,道:“我會和當家的說的。”
王言卿靠近,握住常汀蘭的手,溫柔說道:“發生這么大的事,常娘子是不是被嚇壞了?唉,畢竟是朝夕相處的人,不久前還見過,如今說沒就沒了,哪能不嚇人呢。”
女子之間有親密舉動很正常,雖然前不久還是陌生人,但王言卿上前握住常汀蘭的手,沒人覺得怪異。王言卿上手后,感受到常汀蘭手指冰涼,手心有汗,在她說出“不久前還見過”時,常汀蘭的手指無意識緊了緊。
常汀蘭這個反應,可不像是死了鄰居。鄰里之間關系再親密,得知死訊后也不至于擔心成這個樣子。
王言卿攙著常汀蘭的手,關懷地問:“常娘子,你知道韓公子為什么會落水嗎?”
常汀蘭垂著眸子,神情看不出異常,但她手臂卻很僵硬,說:“我也不知道。這條河水深,時常淹死人,興許是他走路不小心,滑倒后跌河里了吧。”
王言卿輕輕哦了一聲,嘆道:“那實在太可惜了。韓公子來往這么久都沒事,為何獨獨今天失足了呢?常娘子,你今天見過韓公子沒有,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才不小心出了意外?”
常汀蘭細微抿了下嘴,說道:“這我怎么知道?韓文彥是簡娘子的男人,她應該更清楚吧。”
王言卿點點頭,道:“也是。可惜簡娘子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了,韓公子既是她夫婿又是她娘家人,韓公子死了,她一個人日后如何維持生計?”
說這些話時,王言卿眼珠微動,不動聲色盯著常汀蘭的表現。她看到常汀蘭撇了下嘴,轉瞬即逝,隨后說:“船到墻頭自然直,天底下這么多寡婦,簡娘子總會有辦法的。”
王言卿淺淺應了聲,她正要繼續套話,忽然身后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表妹。”
王言卿聽到這個稱呼,臉上表情停頓了一下,回頭,果然看到是陸珩來了。陸珩含著笑,徑直走向她們這邊,說:“表妹,你怎么站這么遠,叫我好找。”
王言卿往前面瞥了一眼,不出所料,“官差們”終于忙完了,正在往尸體上蓋白布。王言卿無奈,只能陪著陸珩演戲:“我看到尸體害怕,就到這里陪常娘子說說話。”
陸珩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說道:“也對,我忘了你膽子小,連殺雞都不敢看。剛才沒嚇著吧?”
常汀蘭看到陸珩過來,低著頭避讓:“既然陸公子回來了,我就不打擾了。”
陸珩熱心地幫常汀蘭指路:“我剛才看到季兄在前面安慰簡娘子,常娘子去那邊看看。”
常汀蘭面對陸珩本能害怕,干巴巴道了聲謝就趕緊走了。等常汀蘭走遠后,王言卿壓低聲音,輕聲問陸珩:“你看出什么了?”
陸珩握著王言卿走在陽光下,不緊不慢說:“皮膚濕冷,顏色蒼白,沒有明顯腫脹,是一具很新鮮的尸體,應當入水不久;他腳步已經出現褶皺,按如今的水溫,粗略估計浸泡了兩到三個時辰。他指甲中有泥沙,腹部鼓脹,口鼻處有粘沫,可以確定是生前入水。但他手指半蜷,眼睛微閉,不像是掙扎求救過的樣子,應該在失去活動能力的情況下落水。”
王言卿聽得似懂非懂,但依然能感覺到陸珩的觀察能力有多么強悍。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就發現了這么多信息。王言卿試探地問:“所以……”
“所以,韓文彥是被人謀殺,大概在今天上午辰時到巳時之間落水。他入水時還活著,很可能是昏迷狀態,被投入河中后溺亡。”
王言卿終于聽明白了:“這我就能聽懂了。下次,你可以直接說最終結論。”
“萬一我判斷錯了呢?”
王言卿抬眸看他:“你會錯嗎?”
陸珩失笑,握緊了王言卿,對這句話非常受用。河岸邊斷斷續續傳來“官差”和簡娘子的說話聲,隱約聽到“官差”說他們要將尸體抬回去,讓仵作勘驗,如果沒問題的話會通知簡娘子去領尸。
所有死人案件都必須上報官府,官府核查不是他殺后,才能自由安葬。人群聽說官府還要驗尸,都一陣嘩然。有一個人急吼吼嚷嚷:“難道,韓書生不是失足落水?”
“官差”冷著臉,詳細的不肯再說,毫不留情地驅趕人群。“官差”抬著尸體,很快離開,全程沒有朝陸珩這個方向投來一眼。
“官差”走后,圍觀百姓的熱情依然不減,有人害怕有人興奮,到處都在討論這樁命案。王言卿看著錦衣衛遠去的背影,悄聲問陸珩:“發現尸體的人是誰?”
“一群釣魚的老翁。”陸珩說,“他們五六個人一起到場,而且年老體衰,沒有作案可能。兇手另有其人。”
王言卿點頭,按照正常流程,排除了最先發現命案現場之人的嫌疑后,就該懷疑死者的伴侶了。王言卿問:“簡娘子呢?”
陸珩垂眸看王言卿,笑道:“你和常汀蘭說了那么久的話,我以為你懷疑的是她。”
王言卿搖頭不語:“是你說的,查案最忌諱先入為主。常汀蘭確實有些可疑,但枕邊人才是最容易下手的。”
陸珩煞有其事地點頭:“表妹高見。那就按表妹說的,先去問簡筠。”
王言卿這才知道簡娘子的閨名叫簡筠,她沒好氣白了陸珩一眼,道:“少來。你來查禁書,怎么連季渙鄰居妻子的名字也知道?”
“你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你要是想動歪心思,我管得住嗎?”
陸珩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用力抱住王言卿:“當然管得住,我怕你不管。”
王言卿慌忙朝四周掃了一眼,幸好大家都關心命案,沒人留意他們這邊。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氣,用力掐陸珩的手:“松手,這么多人呢,你做什么?”
按照禮教,即便是夫妻,在人前也不能做親呷之舉,遑論王言卿和陸珩還套著表兄妹的皮。陸珩心里嘆了聲,依言放開她,勉強恢復一個表哥的樣子。
韓文彥落水淹死了,現在還被官府抬走,這個消息馬上轟動了街區,街坊鄰居都趕到韓家探望,連其他地方的人也跑過來看熱鬧。建安巷圍滿了人,韓家院里更是人滿為患。多虧現在人多眼雜,陸珩和王言卿悄悄混進來,也沒人覺得怪異。
一個中年婦人站在門口,正長吁短嘆。王言卿認出來這就是他們來時碰到的孫嫂子,她不動聲色靠近,問:“嫂子,你也聽說韓家的事了?”
孫嫂子抬頭,看到一個仙女模樣的人站在陽光下,恍然間她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孫嫂子怔了下,看到后面那個男子才想起來,這是不久前來問房的年輕夫妻。
她掃過這兩人,嘆道:“你們還沒走?”
“是啊,正巧聽聞噩耗,就留下來看看。”王言卿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樣,壓低聲音問,“嫂子,我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都快嚇破膽了。你和我說實話,這間房子是第一次出事,還是以前也有過?”
孫嫂子一聽,趕緊說:“你們放心,這不是兇宅,我住在這里二十來年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是嗎?”王言卿將信將疑,“可是官府都將人抬走了,聽說還要讓仵作驗尸呢,真是嚇死人了。他們夫妻該不會有什么齷齪吧?”
“沒有。”孫嫂子一個勁搖頭,“簡娘子文文弱弱的,能做得了什么?今日韓書生一出門她就叫我過來了,我們一直待在一起做針線,連飯都是一起吃的,她絕對沒問題。”
陸珩知道問話這種事王言卿比他擅長,所以完全把主導權交給王言卿。他聽到孫嫂子的話,眼睛動了動,而王言卿就像能聽懂他的心聲一樣,下一句就問道:“韓文彥在什么時候出門?”
街坊百姓和公門中人不一樣,沒那么看重時間。孫嫂子想了好一會,才不確定道:“我也沒注意,應該是辰時末吧。”
王言卿聽到這個時間,心中劇烈跳動起來。韓文彥出門的時辰和他落水的時辰十分相近,莫非,他就是出門后遇害的?
簡筠自丈夫走后一直待在家里,全程都有人作證,看來,殺人兇手并不是她。王言卿暫時排除了簡筠的嫌疑,便問道:“那韓文彥會不會有什么仇家,被人尋仇來了?”
孫嫂子困擾地撓撓頭,為難說:“韓書生雖然有些酸,但也沒聽說得罪過什么人。他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平時就替人寫書抄信,能得罪誰呢?”
寫書?王言卿直覺捕捉到什么,趕緊問:“韓文彥竟然還會寫書?”
“會的呀。”孫嫂子說道,“據說還寫的不錯,很受貴人賞識呢。這些我也不懂,季秀才一家都是文雅人,你問他們就知道了。”
問完孫嫂子后,王言卿陷入沉默。陸珩好笑地懟了懟她的臉頰,問:“想什么呢?”
“哥哥。”王言卿忽然抬頭,眼中光芒灼灼,“你說寫出《英烈傳》的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