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杜安很郁悶。
陜西四府大旱, 朝廷派遣欽差前去賑災, 按理來說,這么一個油水豐厚的好差事,自然是人人趨之若鶩,可實際上,這個差事卻是個燙手山芋, 誰都避之唯恐不及。
如論起這陜西四府,朝堂上下誰不知道, 以鳳翔府為首的管仲文和一干官員,皆是萬安的門人, 和萬貴妃的裙帶關系都快連成海帶菜了, 就說籌集賑糧一事, 戶部和河南府的米糧商沆瀣一氣, 不知吞了多少銀子去,真等到欽差來賑糧, 怕是這其中的油水早就被剝掉了幾層皮,最后連個屁都剩不下,若非萬安派系的人,混到這里面,不死也要掉層皮。
可若是賑災不濟, 災民餓死是小, 若是引起災民□□, 那這賑災不利的屎盆子定是要扣在欽差的腦袋上, 到時候, 指不定就是個午門問斬的罪名。
所以,這朝堂上下,凡是長點腦子的,個個都躲得遠遠的,誰都不肯趟這趟渾水,可偏偏認命欽差那日,杜安好巧不巧吃壞了肚子,在家拉脫了水,結果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這個賑災的冤大頭。
“唉,早知道那天就算在朝堂上拉褲子也要去上朝啊——”
欽差專供大馬車中,杜安耷拉著腦袋,抱著圣旨,腦袋隨著車廂左搖右晃,感覺隨時都要掉下來。
“大人,您也不必太擔心了,那管仲文就算是再神通廣大,總不能違抗圣旨吧。”旁邊的師爺寬慰道,“這圣旨一到,他無論如何都是要開倉放糧的。”
“是啊,開倉放糧,只怕到時候的糧,是參了沙子的麩皮——”杜安嘆氣。
“當、當不至于吧——”師爺抹汗,“聽說陜西五府已經餓死幾百人了,他若這么做,那豈不是自掘墳墓?”
“他是挖坑給我跳!人家上面有萬首輔和萬貴妃的枕頭風頂著,到時候出了問題,一個屎盆子扣在咱們頭上,自己隨便就能脫身。”
“那、那大人,咱們這次豈不是必死之局?”
“現在就指望那個管仲文能良心發現,多給災民放幾斗米,莫要擴大災情吧……”杜安搖頭嘆氣道。
“大人,前面就到鳳翔府的城門了!”駕車的車夫提聲道。
杜安探頭一看,黑色城墻巍峨聳立,在午后陽光照射下形成巨大的陰影,城門之外,空蕩蕩一片,竟是連半個來迎接欽差的隊伍都沒有。
“居然無人來迎,大人,這管仲文當真是不把欽差放在眼里啊!”師爺頭冒冷汗。
“吩咐下去,都機靈著點,謹言慎行,莫要亂說話!”杜安低聲命令。
“是,大人。”師爺跳下馬車,整理隊伍,排好隊形,這才浩浩蕩蕩進了城門。
可這一入城門,卻覺出大大不對。
按理來說,這鳳翔府已經大旱數月,定是滿城災民,乞丐遍地,杜安也曾在書里讀到過,大旱之城,定是赤地千里,骨累成山,甚至還有人吃人的慘劇。
可如今這鳳翔府城里,百姓雖然面容稍顯憔悴,城鎮微顯蕭條,但與平常縣城并無太大區別,街道上甚至還有官兵衙役巡城守衛,井井有條。
“大人,看來這管仲文管大人治縣有方啊!”師爺一臉敬佩道。
杜安一臉懵逼,催促車隊繼續前行。
來到主街之上,遠遠就看見數隊百姓挎著筐籃沿街排隊,正是在等候糧倉在開倉放糧,而最神奇的是,所有百姓都井然有序,無人哄搶,甚至排隊之時還有閑情聊天。
“大人,你看這些米糧店,都是管氏糧店。”師爺驚呼。
杜安愣愣點頭,隨著馬車顛簸掃過那米糧店門前,發糧的皆是身著黑衣的精壯漢子,一看就是身懷武藝的江湖人。
車隊來到城南,縣衙朱門碧瓦聳立眼前,衙役門側林立,掛刀配劍,竟是也襯出了幾分威嚴氣勢,看到杜安車隊行近,立時有人上前查問。
“請問是何人的車隊?”
“告訴你家大人,是欽差大人杜安杜大人到了。”師爺跳下車提聲道。
衙役點了點頭:“上面交代了,說若是欽差大人到了,就速速入衙。”
杜安、師爺對視一眼,同時暗抹了一把汗,提步跟在衙役身后走入縣衙,剛入府衙大門,迎面就見一名身著紫衣的三白眼青年急匆匆走了出來,身側還隨著一名石頭臉的黑衣男子。
“東區的米又不夠了?不是昨日才調了米去了嗎?”紫衣青年低聲道。
“聽聞是昨日晚上有賊入店,偷走了糧。”黑衣男子道。
“我擦,誰這么大膽子?!尸兄!”紫衣青年提聲大喝。
就見一縷青風飄過,紫衣青年身側便多出了一名青衫人,手持寶劍,頭戴黑紗斗笠,一身凜凜劍氣。
“阿瑟。”
“走,跟老子抓賊去!”
“好!”
紫衣青年足跟一跺,整個人猶如一只蚱蜢噌一下躍上屋頂,幾個起落,消失不見,黑衣男子和青衫人身形一閃,就不見了蹤跡。
門口的杜安和師爺愕然瞪目。
“北區圍城內的尸體,全部都要燒毀,燒過的骨灰,需埋入地下六尺深處,不可靠近水源!”
又一名面容精致的灰衣男童匆匆走出,身側還隨著一名蓮裙女子,一名背負三節棍的女俠和十余名鏢師。
“放心,南燭神醫。”女俠抱拳。
“蓮心,你和他們一起去,處理尸體的時候,面罩手套皆不可少,燒尸之后,再用清穢粉全部撒一遍。”小童又遞給身側蓮裙女子一個藥袋道。
“是,南燭公子。”美貌姑娘施禮,便隨那一隊鏢師匆匆離開。
“南燭神醫,城西又有幾個病人,你快去看看。”兩名黑衣精壯漢子沖進大門,“莊主已經去了。”
“走!”小童身形一閃,仿若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哎呦,神醫,等等我,你走錯方向了!”兩名男子連連跳腳沖出。
杜安和師爺貼門而立,二臉懵逼。
“那個——剛剛那幾位是?”杜安問道。
“那幾位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俠義之士,是我們鳳翔府的大恩人。”衙役一臉自豪道。
“大人,想不到這管仲文居然和江湖人也有瓜葛。”師爺面色更白。
“管仲文的弟弟管仲武,乃是橫行河南陜西的大糧商,聽說和江湖牽涉甚深——”杜安抹了一把冷汗,硬著頭皮埋頭走到了大堂門前。
“欽差大人,請。”衙役拱手施禮,便匆匆離開。
杜安深吸一口氣,高擎圣旨,跨入門檻:“圣旨到,管仲文接旨——誒?!”
大堂內的場景頓將杜安的聲音給噎了回去。
只見這大堂之內,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卷軸書信、戶籍名冊,高壘如山,將整座大堂遮得幾乎不見天日,大堂正中有兩個人正席地而坐,正埋頭研究一副地圖,聽到有人進來,其中一人抬起了頭,微微一笑:“原來是杜大人到了。”
眉目清朗,小臉染塵,紅絲布眼,竟然是——
“太、太太太子殿下?!”杜安眼珠子幾乎脫眶。
“什么?太子殿下?!”師爺驚叫。
“喊什么喊,吵死了!”另一人不耐煩抬頭,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謙謙書生。
“這、這這這,太子殿下,您,您怎么在、在在此處?”杜安還在懵逼狀態。
“杜大人過來坐吧,我還有要事與你商議。”朱佑樘示意。
“是、是是是!”杜安哆里哆嗦坐到了朱佑樘右后方,吞了吞口水,“太子殿下,您怎么在這里,管仲文管大人呢?”
“稍等。”朱佑樘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看向文京墨,“文大哥,您繼續說。”
文京墨點頭,手里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盤:“小生仔細算過了,若是按現在米糧的消耗速度,只能再撐七日時間。”
“七日——”朱佑樘蹙眉,轉目看向杜安,“杜大人,余下的賑糧何時能到?”
“這、這個大約還有七八日吧——”杜安抹汗,“下官先行一步,米糧是由戶部派人押送,具體的時間下官這個……”
杜安越說聲音越小,因為對面的少年太子正用一種平靜無波的目光看著自己,明明沒有任何苛責之言,但就是有一種凌厲的威懾力,壓得杜安幾乎喘不過氣來。
“太子殿下贖罪,我這就派人去探——”杜安跪地叩首。
“不用了,舒某查過了,后續的賑糧還有十日方能到。”一個身穿藕白長衫的溫潤公子走入大堂,撩袍坐在了文京墨身側。
“十日……”朱佑樘蹙眉。
“若是這七日,每人每日發放米糧減少半斗,或許可以撐一撐。”文京墨噼里啪啦又是一頓撥算盤,又搖了搖頭,“還是有三百石的缺口。”
“管仲武的糧倉可都查過了?”朱佑樘問道。
“所有的管氏糧店都翻了一遍。”文京墨搖頭。
“不,還有一處,城郊十五里管仲武的私私倉。”舒珞搖著扇子道。
“好啊,等會吃了午飯,我們就去查!”郝瑟一陣風似的走進來,身后還跟著尸天清。
“這誰啊?”郝瑟指著杜安問道。
“欽差大人。”文京墨沒好氣道。
“哎呦我去,姍姍來遲啊。”郝瑟挑眉,瞄了一眼杜安懷里的圣旨,“這是要給管仲文的圣旨吧?”
這一說,杜安方才如夢初醒,忙呼道:“管仲文、管大人呢,為何還不出來接旨?!”
“他啊,出不來了!”郝瑟冷笑一聲,“杜大人若想宣旨,可以去大牢里去宣。”
“大、大牢?!”杜安猛然跳起身,“誰這么大的膽子,竟敢私自囚禁朝廷命官?!”
“我。”朱佑樘抬眼。
杜安頓如被掐住脖子的死公雞,半晌才擠出半句:“太子殿下……”
“管仲文隱瞞災情,屠殺災民,勾結萬貴妃,買賣人命,謀害太子,樁樁件件,皆是誅九族的死罪!”文京墨慢悠悠道。
杜安下巴掉下一個滑扣,呆呆看向朱佑樘:“謀、謀害太子?!”
朱佑樘神色不動,從懷里掏出一本奏折遞給杜安:“管仲文、管仲文兄弟的罪行都詳細寫在奏折之內,還請杜大人上稟。”
杜安翻開奏折掃了一眼,面色唰一下變得慘白:“這、這奏折上是下、下官的名字?!”
“奏折都給杜大人寫好了,太子殿下真是體恤下屬啊。”郝瑟連連點頭。
朱佑樘靦腆一笑。
杜安欲哭無淚:“下、下官遵命。”
“啊,還有一份。”文京墨也從懷里掏出一份奏折,塞到了杜安手里。
“這又是什么?!”杜安打開一眼,兩眼一翻,險些暈過去,“這、這是彈劾梁、梁芳梁大人的?!”
“有勞杜大人了!”郝瑟手掌壓在杜安右肩,呲牙一笑。
“這、這位少俠,這梁大人,在下、在下怕是——”杜安忙舌頭打結,“太子殿下,這梁芳可是萬貴妃的人啊——”
“有勞杜大人了。”朱佑樘一掌壓在杜安的左肩上,咧嘴一笑。
媽呀,見鬼了,太子殿下的表情咋和旁邊那個土匪一模一樣啊?!
杜安幾乎要哭出來:“那、那個太子殿下,此處距離京城太遠,如今路上又亂,還是下官回京時帶上奏折更為保險吧——”
“杜大人不必擔心,斂風樓定會助大人一臂之力!”舒珞抬手擊掌,立即有兩名小童走入大堂,同時奉上兩根冰藍色的竹筒。
“斂風樓的風竹信,是最快最保險的,杜大人,請吧。”文京墨唰唰兩下將奏折翻開。
杜安淚眼婆娑看了身側的師爺一眼。
師爺兩眼一閉,狠狠點了點頭。
杜安一咬牙,從懷里掏出官印蓋上奏折,然后,仿若魂歸天外。
朱佑樘看了杜安一眼,又將一封信遞給舒珞道:“舒大哥,這封信你送去宮里給懷恩,請他務必替杜大人美言幾句。”
“是。”舒珞封好風竹遞給小童,“以暗路速速送出。”
“是,樓主!”小童飛快退出。
“多謝太子殿下——”杜安連連叩首。
朱佑樘嘆氣,繼續低頭盯著地圖:“可如今,還差這三百石糧食——”
“太子殿下放心,糧已經到了。”舒珞輕輕一笑。
下一刻,就見昊申風塵仆仆邁入大堂,滿臉喜色道:“太子殿下,有人送來了五百石糧食,說是贈給郝少俠、尸大俠、文公子的!”
此言一出,郝瑟、尸天清、文京墨皆是一愣。
郝瑟騰一下站起身:“誰送的?”
“奉澤莊。”舒珞輕輕一笑。
郝瑟不禁看了尸天清和文京墨一眼,三人同時笑了起來。
“太子殿下,糧夠了。”昊申朝著朱佑樘一笑。
“甚好!”朱佑樘起身,長吁一口,“有糧了!百姓不用挨餓了!”又轉頭看向杜安,笑意滿滿,“杜大人,真是太好了!”
“是是是,太好了……”杜安看著朱佑樘的純粹無瑕的笑臉,也不禁傻呵呵樂了起來。
可下一刻,笑臉又變作了哭喪臉。
百姓是有救了,可是得罪了萬貴妃……吾命休矣啊啊啊啊——
*
月色寥寥,黑城寂寂。
夜色已深,鳳翔府城中萬家燈火如夏日銀河,點點燦燦,沿著街道淡淡鋪展開去。
高大城墻之上,一筆純白衣袂隨著夜風飄蕩,更顯少年身形纖細瘦弱。
“小堂,想什么呢?”一只手輕輕搭在了朱佑樘的肩膀上。
朱佑樘回頭,斂目抱拳:“徒兒見過師父。”
“喝嗎?”郝瑟遞上水壺。
朱佑樘接過,輕輕抿了一口:“師父……徒兒是不是特別沒用?”
“徒兒何出此言?”
“這次,若不是師父、尸大哥、文大哥還有昊大哥,這鳳翔府城內的百姓怕是……”朱佑樘垂頭吸鼻子,“徒兒雖身為太子,卻是無能為力……”
郝瑟看著朱佑樘的頭頂,輕輕嘆了口氣:“小堂,我們縱使武藝高強,神通廣大,但拼盡全力,終究也只能救這一城之人,而你,卻能救全天下的百姓。”
朱佑樘慢慢抬眼,聲音微顫:“可是我……行嗎?我的父皇,是那般的人,我怕我也會是一個……一個……”
郝瑟頓了頓,轉眸望向城中的萬家燈火,眸光微閃:“以前,有人贈給為師一句話,為師一直謹記在心,不敢有須臾忘卻,如今,為師就將這句話轉贈與你。”
朱佑樘神色一震,正色抱拳:“徒兒聆聽師訓!”
郝瑟點頭,神色漸漸變得懷念又溫暖,仰首朗聲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求有義,助蒼生——莫忘初心!”
嘹音悠悠,響徹天地。
朱佑樘雙眼豁然繃圓,呆呆看著郝瑟背影。
墨色夜空中,紫色衣袂烈烈飛舞,被萬燈之火罩上了一層金輝,如陽光耀眼。
“莫忘初心……”朱佑樘喃喃咀嚼著這句話,慢慢闔目,一滴清淚從眼角悄然滑落。
郝瑟仰望天際,瞳光閃動,微微露出笑意。
“說這句話的人,定是一位智者圣人……”朱佑樘睜眼,輕聲道。
“不,說這句話的人,只是一個山賊。”郝瑟笑道。
“山賊?!”朱佑樘驚詫。
“天下從沒有所謂的智者圣人,真正的智者,只有天下的百姓。”郝瑟一彈朱佑樘的腦門。
朱佑樘頓了頓,顯出恍然之色,弓腰抱拳:“徒兒謹遵師父教誨!”
“孺子可教也!”郝瑟背負雙手,連連點頭。
“小瑟的徒弟,果然不同凡響。”
輕笑聲中,舒珞和尸天清踏月而來,落在了郝瑟和朱佑樘的面前,一個清絕如仙,一個溫潤如玉。
“尸兄,舒公子。”郝瑟笑吟吟招手。
舒珞抱拳:“舒珞見過太子殿下。”
“舒大哥還是叫我小堂吧——”朱佑樘靦腆道。
“好,小堂。”舒珞點頭一笑。
那笑容在夜色中,仿若溫柔綻放的梨花,令人全身心都暖了起來。
朱佑樘怔怔望著舒珞,捧頰:“師父,和您說得一模一樣啊!”
“啥子?”
“斂風樓的少樓主,笑起來當真和花兒一樣好看!”
尸天清:“噗咳咳咳——”
舒珞雙眼圓繃,愣愣望著朱佑樘半晌,憋出一句:“小瑟的徒弟,當真是和小瑟一模一樣啊。”
“哈哈哈哈,那當然!”郝瑟鼻孔朝天。
“舒大哥謬贊。”朱佑樘喜笑顏開。
舒珞:“……”
尸天清:“咳咳咳……”
秋影一輪,長空無垠,四人笑聲清光乘風,吹過萬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