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總是催促著長客回家。
這是史豔文第三次背靠殘陽,行走於長河落日之下。
第一次他懷著對漠市的期待心情,彼時尚覺夕陽無限好;第二次他懷念著烈陽下並坐的身影,眼裡盡是意猶未盡;第三次卻有種美好幻想被破壞的難受,些微的失望像雲(yún)影晃動在心上。
沉默不語。
他記得那個走商的老人,從年齡來說,他們其實相差不過半十。初次見面商人還是個才過不惑的普通大漢,在西劍流的追殺中帶著家人四處奔逃,性格憨實耿直,說句謊話都能紅半天臉。
不過幾年時間,他的人生卻像疊加了兩個輪迴,眼神渾濁,滿面滄桑,話中的欺騙與城府讓史豔文再次體會到何爲“恍如隔世”。
戰(zhàn)爭都是殘酷的,他從來都是最明白的那個人,能將一個人顛覆的那般徹底,渾身散發(fā)的孤獨悲慼傷心絕望,命運與人生,一直都是戰(zhàn)場的祭品——
無論是哪種戰(zhàn)場。
數(shù)十年積攢的點滴智慧,小心翼翼的扮演著無力的逃難者,利用自己,聲東擊西的試探著目標。
利用……
史豔文無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彎刀,這個詞他太過熟悉,無論是他施與別人還是別人施與他,無論目的好壞對象的優(yōu)劣,利用,都是一件卑鄙的事。
但他除了嘆氣之外,什麼也不能做。
倒不如多想想競?cè)展馒Q先時說的話。
“那位老人家不過是來確認在下身份——寺中有陣法阻擋,而在寺外以真面目示人,這是第一次,故而對方難以查明。”
“寺外的護衛(wèi)全是自小暗中培養(yǎng),不曾示人,亦無家眷,更不曾單獨走動武林,暗中待命,即便是有內(nèi)奸也難以傳出消息。”
“若非小有實力,怎敢讓敵人望而卻步三年之久?若非此次契機難得,他們又怎敢冒然進犯?”
可笑的是,這次機會,還是競?cè)展馒Q有意允之。
欲擒故縱。
但史豔文最開始的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答。
那日的毒,丫頭若沒有撒謊,那般藥量,絕不可能讓他倒下。那多出來的量,從何而來?是寺中人,還是其他人?若真是其他人,那又是受了誰的命令?目的又是什麼?
是爲了留下他,還是爲了消耗競?cè)展馒Q的內(nèi)力?或者兩個目的都有。
若是其他人,如何能進入內(nèi)院?如不是從外進入,那就必有內(nèi)奸,並且範圍極小。
若不是……
史豔文胸口有些沉悶,點滴猶疑縈繞於心,視線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前方夕陽下寂寥的背影上,片刻後又搖頭否定。
定是他在魔世流連太久,連心思都有些陰暗了,競?cè)展馒Q怎會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他雖退隱,但若是爲了中苗和平,即便未曾施恩,史豔文也定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到底是——
吱吱!
史豔文條件反射地偏頭,反應過來時,黑芒已過,前方那人已經(jīng)截住了差點要撞上駝峰的小東西,同時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競?cè)展馒Q將它放在駱駝頭上,它倒也不怕駱駝一上一下的顛簸,虛軟地穩(wěn)坐在上邊,長尾尖耳都無力的耷拉著,肚皮上的白毛也皺成了一團,看樣子是累得不輕。
史豔文放鬆下來,驅(qū)著駱駝來到競?cè)展馒Q身旁,驚歎著讚道,“果然追上來了。”
“天賦不差,”競?cè)展馒Q慢吞吞的補充道:“看來廚娘的手藝頗得它之喜愛,竟追了這一路。”
“舌頭也挺叼的,”史豔文笑了笑,“就是有點太胖了。”
吱!
聲音還挺大,小傢伙像是聽懂他們的話一般,對著競?cè)展馒Q尖叫兩聲。
競?cè)展馒Q側(cè)頭與史豔文對視一眼,在他驚訝的眼神下沉重的嘆了口氣,對著小胖子抱怨:“哎呀,說你胖的可不是我。”
吱吱!
“糕點可被你吃完了,叫在下餓了這一路,你倒要跟我生氣,唉……”
吱吱吱!
“恩……不如自己下去找些種子?”
吱——
大概被矇頭一擊的感覺不是太好,小胖子長長的哀嚎一聲,後仰倒下,如同遇見了一生最大的打擊。
“噗!”史豔文實在沒忍住,顴骨**了幾下,“咳,沒想到先生連鼠語都懂?”
競?cè)展馒Q眼睛幾不可見的輕闔,語氣無奈:“原先是不懂的,但爲了讓炎雲(yún)驅(qū)散愁容,少不得要懂些了。”
……
還不如給他矇頭一擊。
史豔文微垂眸,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兜帽除了遮光避雨之外的另一個好處——隔絕視線,難道精忠喜歡那套埋頭白僧服就是這個原因?
——現(xiàn)在好像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先生又在說笑了。”
“哪裡,”競?cè)展馒Q正色,“在下明明字字肺腑,何來說笑?”
史豔文略顯尷尬,“先生……”
“炎雲(yún)難道不相信我,或是在下如此不值得信任?”競?cè)展馒Q又是一嘆。
“先生。”史豔文轉(zhuǎn)過頭,臉色微紅,嘆息道,“就不要戲弄豔文了罷……”
“……”競?cè)展馒Q眼神微動,從嘴角牽引出的柔和笑意有擴大的嫌疑,一眨眼卻又歸於平淡,好似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從容淡定如初。
“那就……趕路吧。”
趕路好。
史豔文雙眼一閉,由著駱駝更上那人,原以爲他會再說些什麼,沒想到等了許久也沒見那人說話,卻能感覺到那視線的灼熱。
睜開眼,史豔文看著競?cè)展馒Q挺拔的背脊半信半疑——這就完了?
而後事實證明,的確完了。
競?cè)展馒Q又一次彰顯他揚名出衆(zhòng)的耐心,直至回到廟裡纔再次開口出聲。
回程比史豔文想象的要遠,直到月色朦朧了他們纔看見那兩棵殘木,心爲形役,長時間都是一個姿勢,難免有些肢體僵硬,氣虛力絀,雖嘴上不說,彼此也能從表情上看出幾分困頓。
雙腳再次沾上地面時,恰逢風逐寒宵,腿彎還虛浮著,兩人都不約而同的頓了片刻,攏了攏風衣纔開始登山。
駱駝被原地放逐,訓練有素的自己向著另一邊山坳走去,至於張著嘴巴睡著的小胖子,則被競?cè)展馒Q塞在帽子裡——史豔文的帽子。
上山的一路十分安靜,連聲蟲鳴都聽不見,轉(zhuǎn)過山腰的時候卻見了好幾個層層防守的暗衛(wèi),向他們行了個禮便隱匿於黑暗,還有些雖未出現(xiàn),卻散出了氣息,其防守之嚴密、戒備之森嚴讓人心驚。
但競?cè)展馒Q並沒有絲毫意外神色,史豔文猜想若不是往日習慣如此,那就是競?cè)展馒Q早有所料,便也不多在意。
兩人回來的時間比計劃要早,但卻有人早已等待在大門口,不知道是從哪得來的消息,還在走廊庭道上還掛著盞盞明麗宮籠,供奉歡迎。
那人見他們出現(xiàn)立刻殷勤的靠了過來,上下打量著兩人,笑嘻嘻的牽了史豔文的手穿過了小小寺廟的牌子,不經(jīng)意的便將此地真正的主人拋之腦後身後。
“哎呀終於回來了,那些吃白飯的侍衛(wèi)眼神也不錯嘛,史君子有些麼瘦了啊!這兩天真不該出去!你看你看,這皮膚也黑了臉色也差了,還有這手,怎麼這麼涼?快快快,小老兒剛好帶了脈枕銀針,咋們先看看病扎扎針……”
“藥老……”史豔文眼皮狠跳了兩下,強擠著笑容抽手後退,對燈下兩眼放光精神奕奕的大夫誠心勸誡道:“在下只是有些累了,休息片刻……休息一夜就好,還是不用麻煩您了。”
“這怎麼可以!”大夫眼神一變,上前又抓住他的手,恨鐵不成鋼的氣呼呼道:“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不知道愛惜自己,你看看你,血氣不足呼吸沉重,還有這手啊,蠟黃蠟黃的……”
雖說對方是花甲老人,但被人捏手撫指碎碎念也實在很怪異,奈何對方鐵了心的不讓他走開,又用了些力氣,史豔文怎麼抽手都抽不回來,他退一步對方就進一步,臉上笑容險些都要堆積不住。
“藥老多慮了,真的。”還有,他這年紀,怎麼也應該算不上“年輕人”了吧?
“小心駛得萬年船,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呢?”
又從“年輕人”到了“孩子”……
史豔文嘴角抽了抽——大概已有三十年沒經(jīng)歷過的“純長輩式”的關懷了。
“藥老你——”
“藥老心切,”刻意壓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可是將在下忽視的徹底,必定是因爲在下不及史君子受歡迎了?”
突來的聲響讓兩人一愣,大夫只覺腕上一麻,身不由己地後退好幾步才穩(wěn)住身體,回神後定睛一看,史豔文的身影已經(jīng)被另一人遮了大半,原先被自己揪住的手也被他握在手上,似笑非笑的眼神裡散發(fā)著無形壓力。
“這,我,哈哈,”大夫心下一顫,又往後退了一步,訕訕的笑道,“我就說喝酒誤事,瞧我這眼力勁,怎麼連主人的人都冒犯了……呃,我看這麼晚了,小老兒還是去休息好了,明日再來號脈,明日再來……”
說完也不待主人作答,轉(zhuǎn)身就走,恨不得立刻消失,可惜天不從人願。
“稍等。”
“恩?哎喂!”
這時機把握的不早不晚,恰巧在他忙著轉(zhuǎn)身的瞬間,被這一驚嚇的腿腳交戰(zhàn),實打?qū)嵉乃ち藗€狼狽不堪。
大夫痛的兩眼昏暗直打哆嗦,卻仍慌忙爬起身,趔趄著步子請教,“主人可是還有其它吩咐?”
史豔文本想去扶一扶,但這一位的力道顯然是不輸大夫的,半步未出便被扯回了一旁。
“也沒什麼,”競?cè)展馒Q恬然的笑笑,語露自責,“只是天黑路暗,想提醒藥老千萬別忘了帶盞燈籠,莫要摔了跤,可惜,似乎提醒的晚了些。”
故意的!大夫眼皮一跳,百分之百的確定,絕對是故意的!
可惜官大一級壓死人,得罪誰都不能得罪衣食父母不是。
大夫嘴角僵硬:“……多謝主人提醒。”
“那,去吧。”
“是,是。”
……
“先生,”史豔文心裡突然有些愧疚,大約是大夫肩膀一抽一抽離去的樣子有些可憐,“藥老也是好意……”還沒說完競?cè)展馒Q就似笑非笑的轉(zhuǎn)頭看他,史豔文連忙道,“多謝先生結(jié)解圍。”
競?cè)展馒Q鬆開手,徑直往書房走去,“舉手之勞而已,且雖說是好意,未免心急了些。更何況現(xiàn)下我們有外客來到,總不好叫客人多等,有失禮數(shù)。”
“外客?”難怪防衛(wèi)層層,史豔文跟了上去,“但外面的陣法好似並沒有觸動痕跡。”
“離開時我撤了守衛(wèi),來人也算得上是個聰明人,避過陣法的方法自然不少,”書房燈火通明,一條人影躍然紙上,競?cè)展馒Q緩緩推開房門,“但只不知,那交錯凌亂的陣法位置,是何人告知閣下的呢?”
史豔文沉吟片刻,跟著競?cè)展馒Q進了書房,向那人點點頭後默默走向一旁,遠行方歸,該喝杯茶解渴,想來侍者應該早已備好纔是。
那人一身暗色長衫,罩布覆面,身材高大,好整以暇的靠著書架喝著熱茶,“我說是琉璃,王爺信嗎?”聲音聽上去也不過二十來歲。
競?cè)展馒Q懶散的靠著軟榻,反問:“信與不信,有區(qū)別嗎?”
“那你問與不問,有區(qū)別嗎?”
“對吾自無區(qū)別,但爲了不讓你白跑一趟,小王說不得,要問上一遭了。”
“嘖,想不到北競王爺竟是如此體貼之人。”說完,那人又低笑了一聲,看著另一邊道,“史君子覺得呢?”
史豔文正斟茶完畢,聽見此話,順勢遞給他一杯熱茶,淺笑著另拿了兩杯走向競?cè)展馒Q,遞了一杯給競?cè)展馒Q,不卑不亢道,“閣下說的是,先生請用。”
競?cè)展馒Q接過杯子,一邊示意他坐下,一邊感嘆:“大儒俠親自斟的茶,閣下真是有福了。”
“呵,日日有史君子隨侍在側(cè)的北競王,福氣更是不淺,你說是吧,史君子。”
史豔文點點頭,溫和有禮,“閣下說的是。”
“……”那人似被噎了一下,半晌才道,“史君子,果真是君子,襟懷磊落,非比常人。”
“哈,”競?cè)展馒Q看了史豔文一眼,先行出聲,“閣下,說的是。”
史豔文吹了吹眼前繚繞的青煙,淺笑莞爾,“先生過獎。”
“名副其實,何來誇獎?”
“哦。”
“……”有種被赤裸裸排擠的感覺,“咳,王爺,時間不早,不如先談正事如何?”
“恩……”競?cè)展馒Q慢慢的呷了一口茶,緩緩擡眉,“在此之前,還未請教閣下大名。”
那人嘿嘿一笑,“好說了,在下吳輔。”
“……無福?”史豔文挑眉。
“確實無福。”競?cè)展馒Q點頭。
“不是無福是吳輔!吳國的吳!輔佐的輔!”那人氣急敗壞道,仰頭一口豪飲,頗爲憤恨,“這名字又不是我願叫的……”
“咳,抱歉,”史豔文無辜的同競?cè)展馒Q對視一眼,其意不言而喻——正常人都會有那樣的反應吧?
競?cè)展馒Q收回目光,慣性的藉著喝茶的手擋住了嘴角的笑容,調(diào)整成了半倚姿勢,看樣子是準備長談。
“那吳輔……壯士,你找到想找的東西了嗎?”
無福……壯士。
史豔文偏過頭,他需要再倒一杯茶。
“請稱呼我爲吳大俠!”吳輔找了張椅子坐下,疲憊的垂垂手臂,“那些老東西讓我來找找你蓄意謀反叛亂的罪證,但我找到的都是經(jīng)史子集山妖怪志,你說找到?jīng)]?”
“善用閒暇,修身養(yǎng)性,不也很好?”
“在下可沒那個時間,”那人冷笑一聲,“不過掙錢做事,那羣老頭也是無事生非,有這閒心還不如去喝酒泡妞頤養(yǎng)天年,淨瞎折騰。”
“聽上去你很不滿。”
“可不是?”
“但你卻連我這裡的暗格都沒放過,”競?cè)展馒Q半瞇了眼,寒意瀰漫,“連角落裡的廢紙也翻過一遍,很是盡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