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帳篷有不僅悶,還挺熱,可明明方纔還很冷。
史豔文手中的酒杯斜斜的盪開,下一瞬間卻又不起半點波瀾,像是起了皺褶的被子被人爲撫平了。
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當下還有些驚疑不定,連心跳都有些不正常。
這種感覺就像是在大路上閒逛,眼前突然出現了某輛幽靈馬車,剛開始是驚訝和想逃跑,其後就是緊張,接著纔想到了爲什麼,至於警戒,一開始沒有的東西,等事情發生後再產生又有什麼用?
還不如想想該怎麼脫身。
但史豔文沒有這個空間,那雙似笑非笑的視線即便揹著火光也能讓人感受到它的滾燙,好像要灼傷人一樣兇猛。
動彈不得。
他們雖然靠的極近,但身體是毫無接觸的,只有呼吸和眼神在交替,一人斂眉收聲,一人忍俊不禁。
競日孤鳴的左手還是放在史豔文的右邊,另一隻手輕輕放下了酒杯按著箱子,看著無波無瀾的酒水頓了一剎那,嘴角按捺不住的微揚,那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實在太……有趣了,可惜緊張垂眉的人卻毫無所覺。
雲州大儒俠,美豔斯文,忠孝節義,嚴於律己,寬以待人。
聽起來就像老古板,若沒了太長距離,才發現私底下也是個十分有趣的人。
交錯的身影不過兩三個眨眼,競日孤鳴在史豔文逐漸放鬆的呼吸裡收回了右手,兩指夾著一縷黑髮坐回了原來的位置,眨了下眼睛,從容不迫。
史豔文奇怪的擡眼,競日孤鳴夾著過長的頭髮笑了笑,一臉真誠,“火星差點燒到頭髮了。”
史豔文霎時有些臉紅,不知想到了什麼,連頭髮被人幾以輕佻的方式把玩著也沒在意。
“多謝……先生。”
競日孤鳴仍夾著那縷頭髮,中指和食指偷偷扯了扯,與某人在迷濛中抓著他頭髮的動作相差無幾,幸好那頭髮足夠長,主人也沒察覺。他看著正準備喝酒的史豔文,頓了片刻,忽又說道,“你剛剛很緊張。”
史豔文喝酒的動作一頓,抿了一口剩下的酒水,眼睛自以爲直率的看向競日孤鳴,“有嗎?”
競日孤鳴險些笑出聲來,那破綻明顯的讓他不忍說破,讓他忍不住想到了某毒舌的經典名句——你天真的讓我不忍欺負!幸好他自小養成的良好素養不允許他作出這等無禮之事,而且這話一出,那張溫良耐看的臉上怕真會燒起來。
所以他盡力忍住,但顯然未盡全功,“炎雲確實不適合喝酒,半杯不到,臉就紅的如此。”
如此緋然。
隨後便鬆開了頭髮,伸手奪了史豔文的酒罍,看著他,脖頸一擡,將那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再添一份豔色,旋而放了酒罍淺笑不言。
史豔文又有些慌了,下意識的就想伸手摸摸看,幸好他的反應力也非等閒。
自亂陣腳這種事,聰明人都知道不可爲。
史豔文輕咳兩聲,鎮定下來,沉著以待:“在下確實不勝酒力,讓先生見笑。”
競日孤鳴嘆氣搖頭,“哪裡,只是琉璃說這酒是極少不上臉的暖身藥酒,如今看來,是誇大其詞了,你說是吧,下次,重新買吧。”
史豔文這次倒是容色不改十分冷靜,只是幾番欲言又止,最後卻只吐出了四個字:“……或許是吧。”
正說著,史豔文驀地想到與競日孤鳴齊名的三位智者,他們雖然心機深沉,跟史豔文講話卻相當誠實直接,鮮少步步是坑時時有詐,連“向來以誠待人”的溫皇都對他客客氣氣,未曾半點戲弄。
按說四智中與史豔文身家氣質言談舉止最相似的應該是競日孤鳴。
但這人待人處世的方式,跟他想象中的,似乎大相徑庭?
看來他以後應該向狼主多請教請教,不過聽說千雪孤鳴也被這人壓的死死的——似乎比之自己還不如。
說起來好像有什麼事情忘記了。
……
走神了。
競日孤鳴看著他臉上顰蹙不一的表情無聲輕笑,這人對他的警惕性似乎越來越低了,也許是身體靈敏下降,也許是沒有世流俗物加身,終歸不算好事,但他樂於接受。
“炎雲。”競日孤鳴喊了一聲,見他沒有反應便又喊了一聲,這回倒是醒過來了,眼中波動也不大,疑惑的看著他。
依舊是毫無自覺。
“夜深了,明日還要早起,休息吧。”
史豔文眨眨眼,“哦。”末了還主動離了稍遠距離,將火爐放在兩人中間,然後穿著大氅蓋上獸皮就躺下了。
競日孤鳴就這樣看著他規規矩矩的睡下,好半天才從這人堪稱“乖巧”的反應裡醒了過來——史豔文剛剛還在出神。
或者說,清醒的神遊?
“呵呵。”
競日孤鳴這次是真的失笑了,不過聲音壓得很低,許是怕驚擾到史豔文,但想了想又實在忍不住,略微調整了一下心緒才又睡下。
但這細微的聲響倒是真正喚醒了某人,也讓他想起了一直忽略的某件事。
競日孤鳴喝了他剩下的酒,用他用過的酒罍,位置,好像……差不太多?
“……”
……
溯漏更迭,寅時近末,沙漠裡連啓明星都只露出了點滴光輝,駱駝都懶洋洋的耷拉著耳朵,但行走的商人們卻早早起身,搓著手心吃著乾糧趕著時間去市集搶好位置。
即便市集第一天上午並沒有多少人。
所以雖然昨晚說過要早起,但也不用太早,等晨曦初露再動身便可。
而且。
那不勝酒力的大俠,看起來也不像醒得來的模樣。
競日孤鳴將醒不醒,眼神倒是很清明,半闔眼看著對面入睡酣然的人,伸手提了提滑到史豔文肩膀的白絨毯子,手背碰到他冰冷的臉頰時微頓。
……還是等到朝陽將盛的時候再動身吧。
競日孤鳴再次醒來時大約已過了一個多時辰,鬼漠的溫度逐漸攀升回覆,離晨初最冷的時候已過了兩刻時,不冷也不熱,該是動身的好時候。
史豔文醒來時競日孤鳴已經在帳外站了多時,他很餓,嗓子眼有些幹,所以一睜眼就看到一旁的箱子上有早準備好的糕點和熱水時,腦袋雖然還沒完全清醒,手卻已經伸向了茶杯。 щщщ● тtκan● c○
喉間滾過的溫水浸潤了乾澀,史豔文這才注意到身上多出來的棉被,火爐裡只剩下灰燼和幾塊黑炭,睡在那邊的人也沒了蹤影。
史豔文瞇著眼睛向外看,帳外偶爾照射進來的日光有些刺眼,湖邊上站了個人,身材高大,發裡的寶石閃閃發亮,身影被光線模糊了大半,一時間辨不真切。
“競日先生?”史豔文試探道。
“醒了嗎?”競日孤鳴轉頭笑了笑,掀簾走了進來,遞了一條溼帕子給他,“吃點東西吧,半月灣的晨景還算相當不錯,你應該會喜歡。”
史豔文伸手一接,帕子很冷,像在冰塊裡浸過一樣,不過這溫度在臉上過一遍,人這下算是徹底清醒了。
“怎麼樣?”競日孤鳴氣定神閒,隨手拿起一塊芙蓉糕,看著史豔文清醒許多的眼睛道,“很涼快吧。”
史豔文抽了一下嘴角,有些無奈,“先生,起的真早。”
“哪裡,比你早一點點而已。”
史豔文也不介意,把帕子放在一邊,起身疊了棉被,一邊問:“那些人何時走的?”
“行商趁早,已有兩個時辰了。”
“是嗎?”史豔文拿起糕點咬了一口,甜而不膩,味道上佳,他看著腳邊的光線頓了頓,“……走的真安靜啊。”
“是啊。”競日孤鳴慢悠悠的嚥下了食物,突然將盤子端了向外走,撩開帳門的時候回頭看他,嘴角帶著溫柔的笑意,“收拾好了就出來看看吧,水下的星星。”
水下怎麼會有星星?
現在又不是晚上。
就算有,水下也沒有真的星星。
倒是有不輸於星星的美麗晶石。
小小的湖泊,成百上千的晶石,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瑰麗夢幻的閃耀著,就算偷取了天上的銀河也沒有這般漂亮明麗,勢不可擋的釋放著畢生的榮耀。
這如何讓人移的開眼?
水很清澈,史豔文忍不住蹲下身,蒼白的手好像染上了晶石的光輝,變得透明,白得發亮,連頭髮都忍不住滑下肩膀,想要親近這麼可愛玲瓏的自然奇蹟。
但晶石離了水,卻沒了那份光亮。
史豔文有些怔楞,直到水上黑色的髮絲飄到眼前才反應過來,放回晶石慌忙起身,帶起了斷裂的水簾,像珍珠一樣滴落岸邊,蕩起淺淺的波瀾。
“哎呀!”史豔文有些懊惱,“打溼了。”
“……”競日孤鳴看著他垂眸拭發,眼神不由自主的閃了閃,壓低了聲音嘆道,“太危險了。”
“恩?”
競日孤鳴說話聲音太小,喃喃自語也比他的聲音大些。史豔文疑惑擡頭,那人卻突然轉頭,避開了史豔文的視線,片刻又轉了過來,一如既往的眉眼含笑,帶著不可磨滅的貴氣清雅。
“風將急,”競日孤鳴把糕點推給他,“今日暑氣略盛,若不想到時灰頭土臉,還是早些出發比較好。”然後不等史豔文反應便轉身走了。
“啊?”史豔文看了看對方越早越遠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上仍舊滿滿一盤的糕點,稍感糾結。“哦……”
可是他還沒吃。
再拿幾個路上果腹……應該沒關係吧?
漠市開在一處荒廢多年的小城遺蹟,或許只有那僅剩的斷壁殘垣才能看出這裡幾百年前也有人居住過,而現在,什麼都沒有。
但當他們二人到達的時候,這裡卻已經有了不少人,也不是太多,頂天了也就百十之數,而聚集在這裡的買賣人也就二三十左右,人雖不多,聚在一起卻仍是熱鬧的。
而最熱鬧的,便應是城門口那個最大的帳篷周圍了。
九月底是大市,來的客人自然不少,商人們也在寬道兩旁自覺地排起了小小的隊伍,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帳篷,貨物雖不多,卻勝在種類齊全。
古玩珍奇,紗布絲綢,零食乾貨,飛禽走獸倒都看得見蹤影,最裡面還有些粗製的武器,聽說連毒藥水禽這些東西,都有可能見到。
當然,最多的還是食物和絲綢。
競日孤鳴是帶著史豔文慢慢悠悠的走到這裡的,一路上鮮少說話,其實說也說不著什麼,因爲兩人一人沉迷於光熱一人看風景果腹,倒不如安安靜靜的並排走著,反倒各自舒心。
然而這份舒心安靜,在他們前腳纔剛踏入市集的時候,就如同石沉大海,徹底不見了蹤影。
因爲有一座大山從天而降。
還是座肉山。
確切的說,是個渾身都是油、腰上全是肉的彪形大漢,從天而降。
“啊!!!”
這彪形大漢聲音還很渾厚,頗有石破天驚之力。
“……”
競日孤鳴同史豔文對視一眼,不由苦笑。
這算什麼事呢?
他們才一進來,前一刻競日孤鳴還帶了主人意識的說了一句“炎雲既語言不通,若見著喜歡的東西便告訴在下吧,切不可拘禮”,後一刻就被天上砸下來的隕石驚得一臉都是灰。
這大約就是正宗的禍從天降。
那大漢像是被人扔過來的,一落地就開始罵罵咧咧,耍賴一樣躺在地上,一身肥肉不停的蹭著地面,總之,看著挺糟心,周圍人都不約而同的繞道三步。雖然史豔文聽不懂,但從競日孤鳴那略顯嫌棄的臉上還是能窺出一二的。
只是能讓競日孤鳴這般定力的人都能表現出這麼明顯的嫌棄,這大漢也是不簡單。
今天史豔文少見的不走運,因爲那大漢向他看過來了,怒目圓瞪,油頭滑面,臉上還有一圈雜亂無章的絡腮鬍子,史豔文眼皮一跳,轉身就想離開。
可惜沒成功。
因爲那大漢以不適應他體型的詭異速度抓住了他的腳踝,憤恨的說了很長一句話,
史豔文驚訝之下掙扎了半天也沒下定決心把人踢走,面色複雜的看向一旁看戲的某人,“先生。”
“嗯?”
史豔文斂眉,無可奈何的嘆息一聲,語氣有些委屈:“先生……”
競日孤鳴眨眨眼,做作難受地咳了兩聲,隨後慢慢蹲下身去,史豔文雖看不到他的眼神,也沒聽懂他說了什麼,但卻看到那大漢渾身抖了一下,滿臉橫肉拼命想擠出討好的表情,滑稽又搞笑。
隨後競日孤鳴又說了幾個字,應是極其短小精悍的,否則那大漢怎會如同見鬼一樣鬆開了手,邊跌邊蹭的跑了開去,競日孤鳴也站了起來,對他笑的優雅。
史豔文扭了扭腳腕,有些奇怪,“他……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一個屠夫,看中人家的小寵物,與人爭打了起來。至於剛剛他……是在抱怨你沒有主動成爲他的肉墊,還把我這個可能成爲肉墊的人拉遠了。”
有那麼簡單?
史豔文才不相信,那人可說了好長一段話——憑他多年江湖經驗判斷,不是什麼好話。
競日孤鳴看著他越來越糾結的表情,心裡又是好笑又是不忍,道:“不如我們去看看那隻寵物吧。”
“什麼寵物?”
“鼠中子午,據說,還能識人辯物。”
“哦?”
+++++++
好冷,好冷,確實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