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黑水教教主自來王府起就先聲奪人, 掌控局勢,極盡譏諷煽動之能,可當他說“下來”兩字時語氣卻意外的多了幾絲溫柔, 使得顧無憂一時有些恍惚, 甚覺奇怪。
她只遲疑了片刻, 正猶豫間, 一道內力凝成的銳氣從下方襲來, 直指她膻中穴,急卻不利,仿佛只想迫她下來, 并無意傷人。
側身一閃,腳下輕點, 飄下燈來, 方站定, 顧無憂就和眼前倏然而至的黑水教教主恰恰打了個照面。
他進門移動時,身法沒有一個人看清, 飄渺若煙,真是鬼神不驚,在場諸人莫不駭然。
當他看清燈下容顏時,卻是慢慢走過去的。
三尺之地,他卻好像走了三年那么久。
二十多年前, 那個人也是這樣, 一襲天青紗, 冉冉飄落在花燈下, 一瞬間, 哪怕燈市花如晝,哪怕好風如水, 明月如霜,清景無限都不能入他的眼,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潮都成為了她的背景,他聽不到看不到,眼中只有那襲淡淡的青色。
良辰美景詎可待,眼底風光留不住,那時燈火闌珊處,擦肩而過,驚鴻一瞥,可有想過以后海天相隔,萬水千山?
總是這樣,太美好的到底留不住。
隔著□□,顧無憂仍能感覺到他的復雜的情緒:三分驚喜、三分惆悵、三分激動和一分……厭惡?
不知道為什么,他明明是很愿意看到她的,但目光一觸到她的臉馬上又避開,似乎在抗拒什么。
“你一定是顧無憂”,他漸漸隱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緒,只露一雙略帶嫵媚的鳳目,精光流轉,“倒是很奇怪,你一點都不像你的父親,卻完全是另一個……謝風華,天底下竟有那么肖似的母女,一模一樣……”
“我們曾經認識?”,顧無憂道。
從聲音來判斷,他的年紀應該是三十到四十歲之間,但顧無憂對于聲音有很強的辨識力和記憶。但這個聲音,她可以肯定,從來未聽過。
“算不上認識,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
“你怎么知道是我?”
問得奇怪,答的人也很妙,“從你一出生我就知道你,除了你在天機宮的日子,這幾年來你的行蹤我一直都掌握著,我知道你的存在,你去了哪兒,做了些什么事。”
換言之,她從踏出天機宮起,一切事情都是他引起誘導的,韓嘉是他派去天山的,他是否想對謝逸之不利?天下堪輿圖的消息是他透露出來的,盧皓南可以說也是他引來晉朝的。
還有眼下韓孟二人的婚事,也是他一手種下因果,也許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事,也是他操縱的。
若說顧無憂和他有什么過節,也不大可能,顧無憂才二十多歲,之前在天機宮里不知天高地厚,之后浪蕩江湖七年,雖然懲惡揚善,路見不平,也不曾跟這樣的高手結下梁子。而且,像方才那樣一招將她逼下來的高手,江湖上不會超過五個人。
“不知無憂何德何能,叫教主如此費心”。
黑水教教主突然笑了:“很快你就會知道了,但目前我要清理門戶,將本教叛徒孟櫻的事做一個了結”。
顧無憂暗暗叫苦,原本引他說這些話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叫他不針對韓孟二人的婚事,可他偏偏不上當,又轉回原來的話題。
在場的賓客大多沒有散去,人之好奇心很強,現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黑水教教主、圣女、忘情大師、天機宮弟子還有權傾一方的鎮南王齊聚一堂,了結恩怨,這樣的大事,除了一些富戶官員怕受連累早早離去外,大多數人都留下了。
韓孟二人的結果不僅關系到他二人,更是關系到整個黑白兩道的局勢。
初次交鋒,孰能占得上風?黑水教會讓一個叛出的圣女和白道中人結合嗎?
韓永清會娶一個負有惡名的“三絕羅剎”嗎?
“卻不知素來以俠義著稱的忘情大師和鐵面無私的鎮南王如何給本教主一個交代?”黑水教教主把燙手山芋丟給了韓氏兄弟,悠然發問。
鎮南王身在朝堂,不便插手江湖中事,韓永清示意他退下,然后拱手從容道:“教主想要如何交代?”
黑水教教主大笑:“果然爽快!”
他豎起三指道,“第一,馬上停止婚典,你韓永清要向天下英雄發誓絕不做那殺其夫奪其妻之不齒之事,第二,孟櫻交由本教主帶回黑水之城,憑本教發落,任何人不得干涉,這第三……”他看了看顧無憂,那種復雜的情緒又彌漫起來,“這個女子我要帶走”。
韓永清軒眉一揚,剛要發話,卻因為激動引發了方才的內傷,咳嗽不止。
顧無憂聞言倒不驚奇,她也很想知道為什么黑水教教主到底跟自己有什么淵源。
想知道答案,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黑水之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自韓永清受傷以來孟櫻就一直未曾說話,沉默得有點異樣,她忽然道:“孟櫻違背當初做圣女時發的誓言,已經犯下重罪,愿意跟隨教主回去領罰,但是在回黑水之城之前,我尚有一心愿未了,請教主成全。”
顧無憂聽了,不禁犯急,孟櫻這一去,生死難料。
黑水教教主微頷首,“也好,你快點了結,隨我回去……”
一道血光自孟櫻手中劃破夜空,如同一條紅色的刀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朝著那座小轎子劈去!
誰都沒有想到,秋萬雄就這樣死了。
“血櫻斬”亦是凝氣為刀,凝聚的卻是死去冤魂的怨氣。一刀斃命,霸道狠毒,一經施展出來就連施為者也無法控制它的威力,轎子和兩名黑水教弟子也被這刀氣一齊斬為兩段,傷口兩邊的肉都翻出來,呈黑色,像被火炙過,死狀恐怖。
用來祭“血櫻大法”的人血都是秋萬雄殺死取來的,而他又死在“血櫻斬”下,冥冥之中善惡自有報應,回環相扣,令人毛骨悚然。
秋萬雄的眼睛至死都深深凝望著孟櫻,看著她鳳冠霞帔,看著她為別的男人流淚,看著她使出“血櫻斬”,那一刀砍在他胸前,深深的一道傷痕,自肩到腰幾乎將他劈成兩半。
所有賓客都走得一干二凈,園中只剩下鎮南王、韓永清、孟櫻、黑水教教主和顧無憂,方才還高朋滿座的后花園忽然冷清下來,一地的鮮血、破碎的轎子、三個死人襯著花團錦簇的喜堂,氣氛顯得異常詭異。
事情完全超出了意料,韓永清的手握緊了又松開,緊緊抿著唇,不發一言看著孟櫻。
最震驚的是顧無憂,她沒有想到孟櫻性子中潛藏的魔性居然如此強烈,不惜玉石俱焚,殺了秋萬雄以求自由之身。
如果換做自己,會怎樣做?顧無憂問自己。
孟櫻和韓永清隔著黑白兩道的血仇恩怨,顧無憂和謝逸之隔著一層禮教倫理,師徒如同父子,和黑白兩道的鴻溝一樣,都是不可逾越的距離。
但孟櫻卻敢追求,不顧圣女的身份,遵從自己的心,該拋棄時拋棄,該付出時付出,該狠絕時狠絕,就算明知道韓永清的心一直不在她那里。
這也許是魔教女子和白道俠女的區別。
只有黑水教教主,一直保持著那神秘僵硬的笑容,秋萬雄的死好像在他的意料之中。
孟櫻不理眾人目光,她伸手解下百花冠,褪下了喜袍,捧在手中行到韓永清面前,“秋萬雄也好,蕭無計也好,人去誓毀,但我也明白,這樣一來你卻是不會娶我的了。但是這個人我一定要殺,才能堵住世人攸攸之口名正言順的跟你在一起……除了殺了他我沒有別的辦法,我終究還是讓你失望了,是不是?”說到最后她已經凄然淚下,她那樣切切仰望著韓永清,似乎要從他的臉上捕捉一絲情緒。
她方才殺死秋萬雄時真是出手不留一點余地,狠絕無情,干脆冷靜,但此時她捧著冠袍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那捧紅色的冠袍灼傷了韓永清的眼,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心中委實決斷不下:秋萬雄是魔教中人,孟櫻亦是,按江湖規矩,黑水教教內紛爭旁人無權插手,可孟櫻……是為了他才這么做的,還有這十幾年來她為了他所受的苦……但是他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為了嫁給他親手殺了自己的丈夫還去同情她?
韓永清心中紛亂無比,大義還是私情,他不能取舍,很是茫然。
孟櫻眼中閃過一絲絕望之色,她捧著冠袍慢慢朝后退去,退到了花園中央,忽然她將手中的喜服等物望空中拋去,纖手輕揚,五道紅色的光芒驟起,將喜服鳳冠擊成了無數碎片!
漫天仿佛下了一場紅雨,孟櫻白色的身影在其中猶顯得單薄,好似一朵迎風飄搖不能自主的白色小花。
此情此景,韓永清忽然明白過來,叫聲“不好”,施展輕功朝孟櫻急掠而去。
但,孟櫻已經軟軟倒下了。
韓永清將她抱起,伸手一探,她心脈盡斷,回天乏力,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對男女之情一向隨性慣了,以前他是風流蘊藉的天之驕子,紅粉知己不知凡幾,聚散離合,緣來緣去,當真看的如浮云一般,也許當初就是有點佛性,才會和佛門結緣。
可是躺在他懷中這個殺人談笑間卻又柔弱的女子讓他感到一陣陣無力,相識這么多年來他并沒有認真注意過孟櫻。他認識她時她不過十多歲,文靜嫻雅,根本沒有把她和黑水教聯系到一起,也不知她就是黑水教的圣女,只道是虎丘哪家的閨秀偷跑出來玩的。謝風華要找沙尸毗花,他就為她找,再后來,謝風華生死不明,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時候,不知怎地,給孟櫻知道他要找沙尸毗花。
他猶記得,她問他是不是一定要得到這花才會開心,他說是,她猶豫了許久,什么也沒說就離去了。
沒過多久,江湖上就傳來一個消息,黑水教圣女盜取教中圣物沙尸毗花被擒,幾經輾轉之下他終于知道了她就是黑水教的圣女,她是竟是為了他的一句話去冒險。
從那時起他才開始慢慢回憶起二人在一起時的情形,也漸漸明白了她的心意,他曾想過要不要去黑水之城救她,但怎么也找不到黑水之城在什么地方,不久他又得知了一個事實:她早已嫁人,她的丈夫卻是虎丘秋刀堂的秋萬雄。
他終于明白了她的情意,那么深,但他從來都不曾正視過,這是他錯過的。
此時孟櫻卻笑了,那笑容微弱如螢火卻閃耀著幸福。
她憧憬過他有一天會將她擁在懷中,但就算他答應娶她為妻,她還是覺得他的人在,但心其實還是惦念著那個人的。
但就在剛才韓永清掠過來接住她的那一瞬,她真切的感覺到,他的人和心都在她的身邊,是屬于她的了,他終于明白了她對他的心意。
仇人已經手刃,心上人就在身邊,孟櫻愿望已了,心中一松,凝聚的精氣神漸漸散去,她撐著道:“你不要傷心……這是注定的,就算沒有今日之事我……我也活不久了,虎丘的血櫻已被人毀去,我最多只有月余的性命了……永清……你還記得嗎,那年仲夏,我初見你時,你打馬穿林而來……”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
孟櫻也死了,她直到死卻還勸著他不要傷心。
韓永清握著孟櫻的手,是冰涼的,腦子一片空白,心中猝不及防地被剜去一塊。他懷中人的身體此時變得非常輕,輕得如同一葉羽毛,似乎一放手她就會隨風而去。
韓永清忽然打橫抱起孟櫻朝門外走去,鎮南王怕他傷心過度做出什么傻事來,急道:“大哥!”
韓永清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今日之事,是我夫妻之事,無關他人,現在我要帶她去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暫時不會回王府。”說完,他看向黑水教教主,“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