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烏啼,靖王府。
桌上的燭火隨風搖擺,照得人影明滅不定,忽明忽暗,正如同韓嘉此時的心。
“自從她去了之后就沒有人看見過她,已經整整七天了。”管如意向他道。
韓嘉沉默良久,方道:“寧王氣勢囂張,手握重兵,還不定何時會發難,現在只有和盧皓南的朝中勢力聯手才能稍稍制衡他,此時去要人,不是時候?!?
他的語意不乏苦澀,其中取舍,到底孰輕孰重?
管如意明白他的意思,道:“你不方便出面,我可以去,沈三和破舟也可以去。”
“不可,海通經營的渠道關卡至今還掌握在盧皓南手中。”韓嘉以掌輕擊椅背,搖頭否決。
“還有,沈大人如果知道他為了個女子去找右相的麻煩,恐怕這次真要逐他出門了”,管如意苦笑。
“破舟也不行,他到底姓秦,寧王之事都不知道他能否全身而退。”韓嘉繼續道。
管如意道:“難道就這樣讓她落在盧皓南手中,他到底想從她身上得到什么東西,不惜開罪天機宮也要禁錮她?”
韓嘉惆悵望著窗外,道:“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我愿意用他要的東西去換,但如今只能等。”
一樣的月色,照在靖王府和照在相府并沒有什么不同,可是盧皓南覺得今晚的月光格外沁人心脾,是不是因為有這樣一個如月光般的女子在這里的緣故?
“我已經說過了,另一半堪輿圖并不在我這里,我連它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蔽葜羞@女子雖然清如月光,但耐性顯然不好。
顧大小姐如果耐性好,就不是顧大小姐了。
盧皓南見她不合作,出言相諷道:“是么?當年如不是為了另一半堪虞圖,謝風華以嫏嬛主人的身份,何以會委身顧如蘭?”
“嗆”一聲,顧無憂陡然站起來回身出手,衣袖翻飛處一柄精光四射的袖中劍已脫袖而出,直指盧皓南咽喉。
劍未刺下去,卻為盧皓南沛然護身內力所逼在離他咽喉一寸處停了下來。
顧無憂目光如劍一般鋒銳,直盯著盧皓南,面色如霜,劍尖微微晃動。
終究,她緊握著劍的手垂了下來,她受傷太重,并未恢復。
就連謝逸之拒絕了她,她也未曾流過淚,但此時此刻,兩行淚,慢慢的從她臉龐滑落,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她仍舊保持倔強憤怒的姿勢,持著劍,指著這個出言侮辱她父母的人。
只要決開了一個口子,后面就可能是崩堤。
顧無憂在淚眼朦朧之中仿佛看到謝逸之輕輕抽出衣袖翩然離去的背影,想起謝逸之那晚對她說的“這世上沒有事情可以改變這個事實”,想起漫天煙花燦爛之時他們曾攜手并肩而立在人群中,想起和他在一起的十六年的每個相處的時光,他一回頭,他一笑,他的冷漠……一切一切的前塵往事累積起來,已將她壓得透不過氣來,所有的傷害、欺騙、失望、侮辱紛至沓來,如洪水將她淹沒。
“噹”地一聲,她的劍掉到了地上,在靜夜里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慢慢伏下了身,雙手掩面,聽不到哭聲,卻只見眼淚一滴滴落到地上。
盧皓南怔住了,他從未見過女子哭泣,而他心底也是不愿意看到她流淚的,但不知為什么他只有用這種傷害她的方式才能夠面對她。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下身去,撿起了地上的小劍,伸手想替她拭去淚水。
但手在接觸到她臉龐的那一霎那停在了空中。
面前這女子雖是他心中所愛,但也是間接害死他姐姐的仇人的女兒,更是他圖謀大事的關鍵之人。
盧皓南眼中閃過一絲傷痛,收回了手,站起身來,慢慢朝外走去,步履沉重,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夠對她有一絲憐惜,這么多年的籌謀,這么多年的辛苦,為了誰?還有對族人的承諾,宏圖才剛剛開始,就這么被她阻礙么?
可是就在他步出房門的時候,身后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回頭,顧無憂已然昏倒于地上,襟前點點紅色,甚是觸目。盧皓南不由一驚,他沖過去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伸出二指搭于脈門探看,隨著時間的過去,他的臉色慢慢凝重起來:初時在船上動手之時她內腑受傷已深,卻在他的刻意忽略之下沒有及時治療,往日仿佛許多心結郁積于心底,兩者相疊現在已然累積成重癥,剛才只不過受激,一氣之下牽動了受傷之處,血氣逆流吐出來。
盧皓南看著懷中的顧無憂神色復雜,顧無憂依然昏迷不醒,唇邊干涸的血跡更顯得她的臉色蒼白。他嘴角又掛起了一絲慣常的譏誚之色,似乎在嘲笑自己,剛才的才下定的決心在看到她倒下的那一刻全忘光了。
猶豫良久,終于他一咬牙,輕輕擁她入懷,慢慢地抱緊,她光滑冰涼的發絲纏住了他的口鼻,掩住了他的雙眼,他在這芬芳的黑色之中沉沒了下去。
他寧愿,此生再也不放手。
元徽十五年五月,右相上疏奏請回鄉祭祖探親,帝允,擇日啟程。
早朝罷,昭帝召靖王偏殿議政。
含光殿內的御書房肅穆典雅,正中的御桌上堆滿了奏折,一邊靠著墻壁的多寶格上堆滿了積年的書籍,一邊墻壁上卻掛著一幅女子的畫像,他走進去,發現昭帝凝神對著這幅圖,恍然不覺有人進來。韓嘉覺得奇怪,晉朝以軍功奪位立國,歷經二世一直重武輕文,昭帝本身就已是高手,但自己走進來他竟然沒有警覺。
他出聲道:“父皇——”
昭帝并未看他,道:“你過來看這幅圖。”
韓嘉不由好奇,這幅畫上究竟是何方神圣,牽引了素來持重深沉的父皇的注意力?他走上前去仔細一看,不由臉色大變。
昭帝覺得了他的異樣,不解的看著他。
韓嘉失聲道:“無憂!”
昭帝眼中精光大盛,疾聲道:“誰是無憂?你難道見過這圖中女子?”
相府內為了右相的回鄉祭祖做著準備,人人忙碌不已,沒有女主人的家里就是這個樣子,但也許不久之后,這個情況會改變吧?
相符仆從們看見了他們的右相大人帶回的女子后如此猜想著。
房內,盧皓南側坐在床邊,微微傾身看著依舊昏迷不醒的顧無憂,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的溫度,睡夢中的人似乎睡得并不安穩,忽然身體輕微悸動,從被子中伸出一只纖手,無意識的在床邊摸索著,發出輕聲夢囈:“師父……不要走?!?
盧皓南眼睛仿佛被針刺,伸出的手驀得收回來,像竊取東西時被人發現了,聽到這無意識的夢話,他此時心中一下子盛滿了苦澀、嫉妒、傷心,每一樣都足以打破他的夢。為什么每一個他喜歡的人都不能留在他的身邊?
婢女輕手輕腳地端了藥碗進來擱在桌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盧皓南盯著那碗藥看了許久,終于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紙包,打開,將里面的粉末全部倒入了碗內……
五月二十,京城里的出入盤查忽然比平時嚴了許多,進出城門的人都要接受身份核對檢查,大街上的羽林軍也忽然人數多了起來,像是在搜查什么人。
新來的看守城門的小林子今年才十六歲,愣頭愣腦的,問老兵油子李大膽道:“這幾天查什么呢?這么嚴!”
李大膽咂了咂嘴,神色顯擺道:“這你不知道吧,聽我在宮里當差的朋友說是在找一個女人,好像是靖王爺的相好?!?
小林子大驚道:“王爺的女人還有人敢搶?”
李大膽不屑道:“是失蹤,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這么大膽子,比我李大膽的膽子還大,敢情還沒有出這汴京的城門,才搜得這么嚴?!?
小林子恍然大悟:“難怪啦,看來要打起精神了。”
正說著,一輛精致華貴的馬車駛了來,接近城門時,小林子照例要揭開簾子盤查。
他的手還沒觸到簾子,忽然斜里一柄寒光凜凜的刀橫在了他的面前,一個冷冷的聲音道:“大膽,盧相的車也敢攔?”
小林子初來乍到,哪見識過這種陣仗,嚇了一大跳,道:“例……例行盤查,就是皇親貴族也得查?。 ?
車內一個溫和清貴的聲音傳出來:“趙墨住手,讓他看看也不打緊?!?
小林子驚魂稍定,哆嗦著用手撩開簾子,只見車里面寬敞素雅,榻上臥著一個女子,四周車窗緊閉,這女子似乎在病中。她身邊坐著一個男人,錦袍華冠,眸若秋水,他平靜道:“這位小哥兒,對不起,賤內正在病中,不方便起身?!?
小林子沒想到這車中坐的是名滿天下的盧相,更沒有想到這盧相雖然氣勢不凡但卻如此平易近人,他結結巴巴的說:“不妨不妨,只是例行盤查罷了,既然是盧夫人,當沒有疑問,大人請?!闭f著,連忙放下簾子,閃到一旁,不停的擦去額上的冷汗。
馬車大搖大擺地過了城門,不到一炷香的時辰,一隊羽林軍飛馳而來,當先一人華貴金冠,乃是靖王韓嘉,他后面緊跟著是大將軍秦破舟。
李大膽和小林子連忙迎上去行禮,韓嘉翻身下馬,打斷道:“盧相的馬車呢?”
小林子錯愕道:“已經走了?!?
韓嘉面沉如水,道:“還是來遲一步,四個城門分別用了三個替身,這個才是真的,盧皓南不愧是盧皓南,當真計謀百出,防不勝防。”
秦破舟雙眉一揚,道:“追?”
韓嘉猶豫了一下,翻身上馬,道:“追。”
官道平坦朝天,群山落日,無限寧靜,夕陽下官道上停著一輛馬車。兩騎一前一后飛馳而來,而那輛馬車的主人仿佛知道他們要來,竟停下來等著,車欄前站著一人,豐神如玉,負手而待,正是盧皓南。
盧皓南看著韓嘉慢慢馭馬近前,忽笑道:“我以為你不會來?!?
韓嘉平靜道:“盧相飽讀詩書,應知君子有成人之美,還請盧相成全,將她還給我?!?
盧皓南微笑著道:“靖王此言差矣,我并未強行逼迫她走,不信你可以問她?!闭f著,溫柔注視著簾內,輕聲喚道:“無憂,出來吧,有朋友來看你?!?
簾子一動,那張韓嘉放在心上念了已千百遍的熟悉容顏露了出來,只是她的眼神仿佛沒有平時靈動的笑意,蹙著憂傷。韓嘉驀然見到顧無憂,心上百感交集,竟已說不出話來,秦破舟道:“顧姑娘,請隨我們回去。”
顧無憂表情僵硬,語氣中毫無感情:“我要隨盧相去延州祭祖?!?
韓嘉乍聞此言,心中如受重錘擊打,他猛地抬頭看她,眼中盡是不信的神色,陣陣痙攣痛楚從心蔓延到十指,他悄悄縮起了雙拳。
此言一出,大出意外,不說韓嘉,連旁邊的秦破舟也愣住了。
盧皓南自信一笑,道:“如何?靖王殿下,我早已說過她是自愿的?!鞭D身為她落下簾子,柔聲道:“你的病還沒好,還是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二人眼睜睜的看著馬車徑直走了,秦破舟道:“這樣說話,真不是顧無憂的風格?!表n嘉畢竟修習過攝魂術,對此類武功心法藥物禁制有些了解,他眉頭一皺道:“我看她的神情很呆滯,這其中或許有些古怪,但如今沒有證據,攔不了他,先回去稟復皇上再說?!?
車上,顧無憂因為服了盧皓南的藥,時醒時昏睡,臉上憔悴無比,籠著一層黯淡的光,一雙大眼睛已陷進了眼窩,下巴也瘦成了尖尖的,盧皓南輕輕為她拉過薄毯蓋上,那神情仿佛在對待一件珍貴的寶物。他方才的勝券在握、自信飛揚的神色已換成了眼底深深的傷痛糾結,用他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道:“如不是忘魂草的效力,你會愿意留在我身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