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顧忌盧皓南余威,寧王在離二人約兩尺之地停下,伸出手道:“拿來。”
盧皓南見寧王已逼到跟前,二人生死一線掌握于他人之手,饒他足智多謀,此時情急之下也無法可施,想要起身一拼保全她,可那驚天地泣鬼神的一箭勁力霸道無比,已傷及他肋骨,噬心散現(xiàn)在已漸漸侵透到血液中,隨之流轉(zhuǎn)到經(jīng)脈里,真氣渙散,遍身如白蟻噬咬,萬針刺心,如不是他自幼性格堅忍,功力深厚,換作尋常人早已支持不住了。
久久未作聲的顧無憂忽然伸手,鎮(zhèn)定地從盧皓南手中抽走堪輿圖,起身走到寧王面前,道:“給你。”
寧王乍見夢寐以求的天下堪輿圖近在眼前,仿佛天下已經(jīng)唾手可得,不禁狂喜,趨上前伸手去拿圖。
不料,就在寧王的手剛觸到絲帛一角的那一瞬,只見她突然腳步一滑,翩然擰身從寧王左側(cè)鉆過,衣角一閃已到了寧王身后。寧王方覺不妙想動手,只覺后頸貼上了一樣冰冷悱骨的東西。
顧無憂知寧王對堪輿圖志在必得,借著他狂喜松懈之際,施展淡煙逐柳身法旋到他身后掣出袖中劍抵在了寧王頸上。
她劍身往前再近幾分,冷冷道:“解藥拿來,放人,叫他們退后十丈。”
寧王已經(jīng)感到隱隱的疼痛,無奈喝道:“放人,都退后十丈。”
眾人見到這突變,面面相覷,這個武功時靈時不靈的女子怎么忽然這樣厲害了?怎奈主帥在他人之手,皆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放了趙墨,紛紛后撤。
顧無憂道:“噬心散的解藥呢?”
寧王忍住怒氣,又奈何不得,恨不能一箭將這兩人射個窟窿,他的手探入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羊脂白玉瓶。
顧無憂一手緊握著劍,一手伸出手去接那瓶子,提防寧王再有異動。
寧王臉上忽然詭秘一笑,盧皓南和他正是對面,見他此種神色,心下暗覺不好,剛想提醒顧無憂,但寧王已經(jīng)手一揚(yáng),小瓶在空中滑了個弧線直直向崖邊飛去!
顧無憂也是一驚,舍棄了寧王,腳一點地,人已在半空,提氣縱身追著那瓶子去了。
她剛一手接住下落的瓶子放入懷中,忽覺背后襲來強(qiáng)大勁力!
寧王排山倒海的一掌如如影隨形的襲來,顧無憂人在半空回旋,腳下無借力之處,單手硬接了寧王這一掌。
二人掌相對之際,寧王五指一彎已攫取了她手中的堪輿圖,順勢掌力一吐逼得她向后飛去,“嘭”地一聲兩人身形立分,顧無憂的身子已如斷了線的風(fēng)箏朝崖底落去。
這一切只發(fā)生在光電火石間,盧皓南見顧無憂被寧王一掌打落崖下,腦子“轟”的一響,如同受了雷亟,渾身手腳冰涼,周圍的樹、石、人都好像在圍著他旋轉(zhuǎn),伸手卻什么也抓不到,一線寒意從地底升到心底,他心中茫茫然,只存一念:她死了,他要何以自處?
盧皓南雙眸血紅,眼角迸裂,憑著聚在胸口的最后一點真氣,以掌擊地用盡全身力氣向顧無憂落下的方向撲去,探手抓住了她的一方衣紗,但她是被寧王一掌之力逼下去的,下墜之力頗大,盧皓南受傷在先,全憑著一股意念抓住了她的衣角,腳步虛浮,身子向前一沖,勁力只放不收,二人竟一起翻落山下!
蟲二閣,雅室內(nèi),依舊彌漫著鮮花的芬芳,榻上的美人斜倚靠枕,神情落寞,擺弄著手中的物事,那是一塊雕工精細(xì),晶瑩滴翠的玉璧,細(xì)小的鏈珠和玉璧在那雙毫無瑕疵的手中不時碰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水晶簾晃動,燭光的映照下赫然現(xiàn)出一個人影。
方寂晚頭也不抬,只看著那塊玉璧,似乎這塊玉璧吸去了她所有的精魄,她柔聲道:“既然來了,為何不坐?”
韓嘉慢慢踱到榻邊的紫檀填金漆桌前,坐下,凝視著方寂晚,道:“我們認(rèn)識有多少年了?”
方寂晚道:“十六年三個月零七天。”
韓嘉道:“你記得如此清楚,但十六年了,卻不抵盧皓南認(rèn)識你一個月。”
方寂晚緩緩坐起身,正視著他,那雙慵懶嬌媚的眼睛中閃爍著韓嘉陌生的神采。
“無憂的身份是你泄漏給盧皓南的,為什么?”
“因為恨。”
“你恨誰?令到你背叛。”
“恨誰?哈哈……恨誰?”方寂晚忽然大笑起來,她逶迤著深紅色的裙裾下了榻,步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下,回過頭朝著韓嘉瞇起了眼,道:“我恨誰難道你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我十三歲那年成了孤兒,聽說京城是最繁華的城市,就流落來了汴京,那年汴京下了很大的雪,到處一片白茫茫,哪里都討不到飯吃,還遭人欺辱追打,遍體鱗傷……”她語意艱澀,似乎不愿意回憶那地獄一般的日子。
“就在我凍倒在雪地里絕望認(rèn)命的時候,一個如雪似玉一般的小公子像從云端朝著我走過來,把他的披風(fēng)給我披上,并沖著我一笑,問我愿意是否跟著他的時候,我就發(fā)誓這一生只屬于他一人,不論是我的人,還是我的命。”方寂晚看著韓嘉,炯炯有神,似乎要把他看透。
“救我回來之后,他對我說,我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不應(yīng)當(dāng)掩蓋了自己的光華,所以我在他的幫助之下成為次年京師的花魁,進(jìn)駐蟲二閣為他做事,希望能以自己的能力證明,他救我是值得的,我可以為他做很多事情,愿意的或不愿意的,可是十幾年過去了,他眼中仍舊沒有我,卻有了另一個女人。”方寂晚的眼神漸漸尖銳了起來,她走到韓嘉身旁,輕輕撫弄他的發(fā)絲,道:“你說,我恨誰?”
韓嘉赫然起身,一把推開方寂晚,冷聲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一挑水晶簾方要走出去,又回身對她道:“我不希望再在京城看到你,你好自為之吧。”
簾子晃動未歇,望著韓嘉離去的方向,方寂晚臉色凄然,方才的嫵媚狠絕已消失,她忽然將手中的玉璧重重一握,玉璧在她手中碎成了幾塊。
搖曳的燭光照在她臉上,將她臉色映得飄忽不定。
血,一點點從她手中滴落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顧無憂悠悠然醒來,身邊野草如茵,野花如星,泉水幽咽。原來已經(jīng)到了谷底,她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酸痛,手掌盡是擦傷,衣衫也被刮破了,她靈臺一清明就急忙將手往懷中一按,頓時心中安定——噬心散的解藥還在。顧無憂掙扎著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到盧皓南身邊扶起他,將解藥給他喂下,盧皓南仍未醒過來。
顧無憂輕輕放他躺下,才開始打量起處境來:峭壁之上錯落生著許多虬枝松樹和野生藤蘿,在落崖之際顧無憂急中生變,一手拉住盧皓南,一手拋出素紗卷住了樹椏,減弱了下墜之力,又用短劍插入石壁內(nèi),待尋著下一個落腳點才敢拋紗固定,下墜一段距離復(fù)又用劍固定,如此反復(fù)數(shù)十次,當(dāng)中之過程膽戰(zhàn)心驚無比,她苦苦支撐好不容易才安全下到崖底,終于精疲力竭暈了過去。
此時再往上看,霧氣迷茫,斷云橫生,飛鳥絕跡,哪里還看得見上面的情形,這竟是一個峻嶺峭壁四面合抱的谷底,唯一出路就是攀爬上去,可是這四壁高有千丈,武功高深的人也許可以借物一試,但現(xiàn)在二人均受傷,盧皓南重傷未醒,要出去真是談何容易!
“唔”一聲,身旁之人已經(jīng)醒轉(zhuǎn),顧無憂忙過去扶他坐起,連聲道:“你怎么樣?毒已經(jīng)解了,有沒有好一些?要喝水嗎?”
盧皓南此時雖然痛楚不減,箭傷撕心裂肺,但甫一醒轉(zhuǎn)就發(fā)現(xiàn)二人都絕處逢生,心愛之女子就在身旁對他殷殷垂詢,不禁心中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靜謐甜蜜,他微微一笑道:“你問了這么多問題,叫我怎么回答你?”
“或者,不如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盧皓南臉上笑意漸漸收起,像一只蝴蝶收攏了它美麗的翅膀。
只聽得他問:“你究竟是什么時候恢復(fù)記憶的?”
顧無憂正在替他包扎傷口的手一僵,微微別過頭不去看他,將目光投向一旁,旁邊是深谷蔽日,流水嗚咽,時不時聽到啾的一聲,孤雁飛過,二人無話。
久久,盧皓南方才澀聲道:“怪不得寧王來奪堪輿圖,你并不在意,那圖想必也是假的了。”他處心積慮,步步為營,就是為了這天下堪輿圖,誰知最后竟是這個結(jié)果,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我根本沒有喝下忘魂草。”顧無憂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盧皓南定定看著她,道:“先想辦法上去,好不好?”
顧無憂不做聲,替他整理好衣衫和傷口,扶了他站起來。
風(fēng)涼谷幽,峭壁遮掩了日光,越往山谷深處走越狹窄,皆是羊腸小道呈“之”字形盤旋上下,最窄處只得一人側(cè)身通過,但通過了最窄的長長陰暗的一線天之后,二人身上驟然感到暖意撲面而來,眼前出現(xiàn)了另一番奇異的景象:四面環(huán)壁包凹成一個茶壺狀的曠地,高有百丈,絕壁上孔竅玲瓏,風(fēng)穴眾多,有連綿的苔蘚像流水一樣蔓延在風(fēng)穴之間,壺蓋形的頂子上面,天色遠(yuǎn)遠(yuǎn)地只看得到一點點若有若無的藍(lán)色,空地面積極大,像一座空闊的宮殿,中間是一泓霧氣氤氳的溫泉,泉如月牙,蘭麝生芳,占據(jù)了整個空地的三分之二,沿著泉邊朱草如霞,碧花流螢,難怪二人一進(jìn)來就覺得暖意襲人。
盧皓南“咦”了一聲,甩開了顧無憂的攙扶疾步向前走去,顧無憂怕他傷重難行,緊緊跟于其后。盧皓南沿著四壁細(xì)細(xì)查看了一遍,用手摸了摸壁巖,忽的,他又轉(zhuǎn)身走到溫泉邊,蹲下身拂了水在手嗅了嗅,盯著水沉思不語。
顧無憂看他如此動作,不覺大奇,一提裙角也蹲在他身旁,問道:“有什么不對么,你難道來過這里?”
盧皓南仍是不語,忽道:“我要下去看看。”
顧無憂驚得失聲道:“不可,你的傷口不能沾水。”
盧皓南轉(zhuǎn)頭看著她,出聲道:“你是真的關(guān)心我?”
顧無憂一時語塞,蝶一般的卷翹睫毛垂了下來,陰影擋住了眸子,一會兒才道:“對不起,我……”
“我不想聽你解釋”,他復(fù)注視著汩汩翻動冒泡的泉水,道:“我本來是為了堪輿圖才擄你禁制你,一路行來我們已兩不相欠,現(xiàn)在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生死難測,你……”
“我替你下去。”她淡淡的聲音不容置疑。
盧皓南神色復(fù)雜,眼光灼灼,像能燃燒:“好吧,如果你能潛到水底,找到一個這么大的石環(huán)——”他用手比劃了大小,接著道:“就快點上來,不要拉它,到時我再跟你詳述。”
顧無憂聽了這番話,更奇怪了,但她暫時按捺住好奇,點頭道:“好的,你等我。”
說完,叫盧皓南轉(zhuǎn)身回避,她除了外裳,用絲巾挽住頭發(fā),輕輕一縱如乳燕投林般躍入溫泉中。
等了許久,還不見顧無憂上來,水面上連個水花也沒有,盧皓南心下不禁有了一絲后悔,悔不及魯莽地叫她下去,雖然她一路騙了自己,但自己卻是利用她在先,現(xiàn)在還替自己的潛下水去……思及此,他忍不住湊近水中看去——
突然水花四濺,中間“嘩”的一聲騰起一個白影,顧無憂在空中翻了兩個筋斗,身姿優(yōu)美,落在岸邊。
因剛從水中出來,她全身衣裳緊貼身體,水滴不住的從她身上滴下,曲線畢現(xiàn),盧皓南微微閃開眼神,一揚(yáng)手將她的外裳從地上掀起,用了點巧勁,恰恰給她披在身上擋住了窘態(tài)。
顧無憂自己反倒渾然不覺,邊系衣帶邊道:“如你所言,水底確有個石環(huán)。”
盧皓南猛地仰首哈哈大笑,不顧動作太大扯動了胸前的傷口,斑斑血絲又開始滲出,此時他俊秀的臉上竟出現(xiàn)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狂放、激動、驚喜交融的神情,他眸中閃現(xiàn)出一種的熠熠光彩,似是狂喜。
笑聲頓歇,他似又考慮到一件頗為棘手的事情,低頭沉思。
顧無憂見他似喜似狂,不明所以,措手在旁。
盧皓南忽然看向她,目光如針般銳利,道:“現(xiàn)在唯一的出路在水底,但我如果帶你下去,勢必讓你牽涉到一樁秘密,我要你發(fā)誓,不論你在下面看到什么,今后都不能泄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