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走的干干凈凈, 偌大的后花園只剩下顧無憂和黑水教教主兩人,相對而立。
顧無憂在等,等一個機會, 等他松懈, 只要他稍露疲態就乘隙而發。
論內力深厚, 顧無憂不如他, 只有靠觀察力和時機。
練武之人都知道, 天時、地利、人和,若把握得好,以弱勝強并非不可能的事, 君子善假于物,斗的是力, 亦是智。
黑水教教主察覺了顧無憂的意圖后不但不防備, 反而給她時間觀察。
他或是閑庭信步, 或是迎月駐立,有時低首拂花輕嗅, 有時又拿了案幾上的糕點臨塘喂魚,怡然自樂,他全身看不出一點緊張的跡象,也沒有用真氣流轉護身,隨隨便便就把后背多處大穴曝露于人前。
一盞茶時間過去了, 顧無憂知道自己錯得有多么離譜:這個人根本就沒有破綻, 或者說他有這種能力, 可以將劣勢轉化為攻擊敵人的利器, 就算有破綻, 也很可能是他故意放出來誘敵的陷阱。
等,只是徒勞, 不若全力一擊。
而且她有預感,他不會殺她,至少現在不會。這個人喜歡看別人受罪痛苦,但并不是□□上的,譬如孟櫻的死,他兵不刃血之三言兩語就將韓孟二人逼得一個自殺,一個黯然。
這樣一來,顧無憂反而不急了,她不慢不急地從袖中抽出了白紗“染塵”,準備好了之后,向黑水教教主道:“若我盡全力,可以在教主手下走兩百多招吧。”
黑水教教主悠然道:“準確的講,是兩百一十八招。”
“如果我能支撐到兩百一十九招呢?”顧無憂故意激他。
黑水教教主一雙深沉的鳳目瞇了起來,道:“沒有兩百一十九招。”
“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這世上的事往往難料,我們就打個賭,如果我能堅持到兩百一十八招之后,就請教主替我解開幾個疑惑。”
“如果你堅持不到呢?”
“成王敗寇,愿賭服輸。”
黑水教教主注視著顧無憂:兩個人的影子交疊出現,他快分不清到底眼前人到底是不是夢中人了,一會兒是顧無憂嚴陣以待的堅毅的臉,一會兒是那人清淡無波的面容,明明是她的女兒,但母女倆卻似一個人,就算孿生的姐妹也不可能這樣毫無區別,不說相貌身材,連氣韻神態都像,也許……是那人回來了?他很快又否定了,沒有也許,謝風華,世上只有一個。
他想起那人說“請你,放過他們吧”那種厭惡和淡漠,不由得心煩意亂起來,總是這樣,一沾到嫏嬛謝氏的事他就陷入深深的亂,哀莫大于心死,二十多年,心沒有死,但中了很深的毒,這種毒叫做“恨”,惆悵舊歡如夢,被背叛的那種滋味他一輩子也忘不掉,他不容許自己持續陷入這樣的困境,雖然這種心情沒有人會知道,但就算他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這樣想來,原本刻意忽略的殺機漸漸彌漫起來,他冷冷道:“輸就是死。”
顧無憂為他身上的殺意所染,不覺一凜,遂從容道:“君子一言。”
黑水教教主譏諷道:“也好,我也很想知道,天機宮謝逸之的親傳的高徒究竟有多大修為。”
一聽到“謝逸之”三個字,顧無憂臉色變了,他偏在這個時候提到謝逸之。
謝逸之現在在哪里,他還在天山嗎?韓嘉究竟有沒有遵守諾言?她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來,思慮煩亂。
這一亂,倒叫她先前含而不露的“勢”有所傾瀉,本來全神貫注的注意力也分散了。
“謝逸之”三個字就像一把錐子,猛地扎進了她的心里。
兩軍對壘,攻心為上,顯然黑水教教主很懂得這個道理,而且,如果純用武功勝了她,又有什么趣味呢?
所謂天時,正是此時,乘著顧無憂神松思亂的當口,清嘯驟起,黑水教教主拂袖向她面門襲來,撲面之勁氣如同山岳壓頂!
甫待二人正式交手,顧無憂更吃驚了,這人用的居然是純正的“靈犀賦”的真氣!而且比她還要運用自如!
她心里雖驚,步法卻不亂,染塵紗在“靈犀賦”的催動下,直直飛出,和黑水教教主的云袖斗在一塊兒。剛開始時,二人都存心試探,素紗和淡藍色的云袖在空中往復飄飛不已,倏忽交纏,一觸即分,如同兩條矯龍游斗。再后來二人都放手相搏,顧無憂自是全力以赴,黑水教教主也擋、封、拆、斬,章法嚴謹,毫不大意。素紗和云袖每一次相觸都發出巨大響聲,聞若驚雷,內力撞擊在一起時方圓十丈內飛沙走石,樹折花飛,狂風呼嘯。顧無憂的素紗常從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巧妙借力回旋,以巧借巧,四兩撥千斤,但無論她怎么變,黑水教教主的云袖卻恰好在她那一招奏效前攔住白紗,似乎他的這套水云袖就是染塵的克星。
“二百、二百零一、二百零二……”顧無憂一邊大聲計數,一邊思忖著如何拖延。
黑水教教主無形的內力如同江海滔滔沛然不絕,隱隱有愈演愈盛之意,他只用了六成功力對付顧無憂就已經大有闊綽,招式益發從容,不時還指點她,“這一招‘玉老田荒’太僵硬了,如何銜接下一式‘暮雨瀟瀟’……不對,‘滄海遺珠’乃是虛招,你這樣一氣呵成,剛猛有余,變化不足……”
二百一十六招方過,顧無憂突然雙足一點,翻身躍出戰圈,雙手描摹蘭花盛放之姿,交錯在胸前,臉色靜詳,愈發青白如玉。其時仲夏多風,但以顧無憂為中心的四周的時間仿佛靜止了,風起,但花木不拂、池水不皺、連燭光都不曾晃動。
黑水教教主見狀眼中露出幾分贊賞,“你居然練成了‘靈犀賦’最后一層心法‘幽明三疊’?”
地上方才因打斗落下的樹葉花瓣積了薄薄一層,此時這層花葉在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的托動下慢慢騰起,逆時方向旋動,形成了一條迅速滾動的“花帶”。
“花帶”升得越高,顧無憂似越吃力,額上已經沁出微汗,顧無憂雙手托起,大喝一聲:“去”!
那條滾動的“花帶”挾帶巨大的力量化作一條猛龍向黑水教教主奔去!
黑水教教主不由叫了聲“好”,伴著話音倏地拔地而起,避過這輪石破天驚的攻擊,他身子尚未落地,顧無憂隨即變招,揮手之處,“花帶”折返又襲向他,聲勢竟大過第一輪。
這一次,才是真正的殺招,顧無憂看準他表面輕狂實則謹慎的性格,是不會實打實接她的第一輪“幽明三疊”的勁氣,就將十分內力用在了第二輪的攻擊上,黑水教教主人在半空,無處借力,勢必不能躲過這一擊。
但是,黑水教教主身形居然憑空再拔高一丈有余,右手輕輕一帶,如同佛陀拈花一般隨意自在,那股內力所凝的“花帶”就被他手上的內力所吸,乖乖的被他所掌控。他的身形在空中優雅一旋,“花帶”隨即被他的內力絞得粉碎,化作粉末細霧自空中散開。
“第二百一十七招了,‘幽明三疊’,嗯不錯,總算有了些氣勢,不愧是嫏嬛謝氏傳人”,隨之落下的還有黑水教教主淡淡的話音。
“奇怪,難道你師父沒告訴你,‘幽明三疊’是不能練到最后一層的嗎?”
“花帶”是以內力牽引控制,在它被擊散的那一刻,受反彈之力,顧無憂已經受了內傷,她將涌到喉頭的一股鮮血忍了下去,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問:“哦?我的確不知,‘幽明三疊’有什么不妥嗎?”
“你真不知?”黑水教教主看她一眼,仿佛有些奇怪她的不知道,“‘幽明三疊’全力施為可將人的潛力翻倍發揮,瞬間爆發不可思議的力量,但那有悖萬物生老病死的常理,譬如一只蠟燭本可以燃三個時辰,如果有風的話消耗就比平時大,可能只能燃一個時辰,所以……”
“如果你全力施為“幽明三疊”的內力,身體的精力提前借用,他人可以活三十年,你只能活十年,或更少。”
顧無憂一愣,謝逸之也說過最好不要練‘幽明三疊’,可竟有這樣的損傷?
黑水教教主何等精明之人,一望便知其中必有緣由,記在心中以便后用,存心給她添堵,道:“令師知而不告……”
顧無憂一時難斷他的話真假,思索片刻,脫口而出:“就算這樣又如何,龜蛇延壽不若曇花一現,人之死生皆如夢幻泡影,只為值不值得。”
黑水教教主聞言一震,道:“好個只為值不值得,參詳破了,于你今后習武境界又上了一層。”
“還有一招,如果你認輸,答應我幾個條件,也用不著死,如何?”黑水教教主道。
剛剛的內力比斗,二人在空中飄忽合離,移形換影,早已躍出了后花園,待站定放眼望去,卻是王府高墻外的一片空曠的郊野,此時冰輪碾過天際,一派天風海清,星河晏晏,顧無憂方才殫精竭慮,此時陡然見此清輝曠野,不覺心胸為之一闊。
江月何年初照人,歲月易逝人易老,師父,我們雖天涯相隔,卻同見明月,縱然此刻花已落、春易逝、月西歸、江自遠、夜欲盡,但只要有明月照耀處皆是有情世間,想到這兒,她愁思滌蕩,風光霽懷,單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多謝教主,請繼續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