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徽十五年,九月初三,東方大吉,宜開市、交易、破土,忌出行、訂盟、嫁娶。
天機宮內,初晴方好,溫暖干燥的秋陽淡淡的灑在天機宮每一個角落,給終年云霧繚繞的白色宮苑涂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凝光閣四周被一派五色木芙蓉所包圍,繁花如海,明潤燦爛,遠遠望去,花海之中有一個人在練劍,白影飄忽不定,而那青鋒劍舞得越來越快,快到只看得見一團青影,漸漸把白影包裹其中。
謝逸之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慢慢走進花海中央,腳步放的很輕,他并不想打擾她,難得這個懶蟲居然這么勤快的練劍。
看了會兒,謝逸之俯身在地上撿起一支齊根折斷的木芙蓉花枝,枝頭一朵五色芙蓉已全然綻放,花瓣上猶沾著晶瑩的晨露,嬌艷無比。
他手執花枝,以花作劍,凝神運氣,緩緩向那團青影刺去。
只一霎那,青白之影頓時分開,青鋒劍是青鋒劍,人是人。
只見顧無憂側身站立,只手握劍,平指著謝逸之。
謝逸之亦是同樣的站姿,木芙蓉花枝平平刺向顧無憂,與劍尖針鋒相對。
劍尖和花只有毫厘只差就會碰到,兩人就這樣對峙著,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
花海卻耐不住寂寞,在清風的輕拂下微微搖擺起來,一潮接著一潮,匯騰猶如絢爛的浪花,蔚為流麗奇景。
謝逸之再次微笑了,這陣風吹過,他手中花枝頂端的五色芙蓉化為齏粉,隨風一寸一寸地飄散于空中,灰飛煙滅,只剩下一桿綠葉微微顫動,這朵花居然在無形劍氣的驟然暴漲之下猝然“凋謝”了,但劍氣卻只震碎了花朵,于莖、葉、桿并無絲毫損傷,可見用劍之人已將劍氣運用得得心應手,收發自如,將劍氣的殺傷力控制到了極其細微的范圍內。
謝逸之當然明白,這意味著在短短一年之內,顧無憂對于劍術的理解已上了一個境界。
而顧無憂卻愣住了,不是為著自己劍術的進步,而是為著謝逸之的微笑。
謝逸之絕少笑,打從顧無憂小時看見他起,他就是那么一副不驚不怒、不悲不喜的臭模樣,而現在顧無憂總算了解了,為何古人會用“絕代有佳人,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來形容一個人笑容的震撼力了。
萬年的寒冰突然融化成溫柔的春水,是怎么樣一個景致?漫長的冬天過去后第一縷春風拂面,是怎么樣的感受?她全部都能夠理解了。
她不僅能夠理解,而且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謝逸之察覺氣氛有異,再看她怔怔的模樣,意識到了是什么問題,隨即神情一斂,笑容隱了去,不經意道:“真難得,這么大清早起來練劍,不錯不錯,進步神速。”
顧無憂有點尷尬,暗惱自己方才在師父面前失了態,忙隨聲附和:“是啊是啊,最近練得比較多一點。”
謝逸之看著她,忽然覺得有點好笑,這丫頭不是向來臉皮厚得堪比天機宮的宮墻么,現在居然知道“不好意思”這四個字怎么寫了,看來此行對她影響頗多,不知是哪位良師點化了她。
既然是師徒二人,當然不能像一般人一樣用“今天天氣真正好”這種話來寒暄。
所以顧無憂自作聰明地換了一句:“師父今天氣色真好。”
謝逸之看了她一眼,似乎知道她心中怎么想,淺淺道:“我哪天氣色不好了?”
顧無憂噎在當場,謝逸之回身便走,顧無憂沒有發現,他轉身時,嘴角悄悄逸出了一絲微笑。
顧無憂跟上去:“師父,可是明雅姑姑說……”
謝逸之赫然回身:“她說什么?”
顧無憂不防,差點兒一頭撞到他懷里去了。
她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沒……沒說什么,只是說師父最近身體不太好,讓我別惹師父生氣。”
她偷偷看了看謝逸之的臉色,又道:“可是師父,你好像臉色有點蒼白……”
謝逸之打斷她:“你方才不是說我氣色很好嗎,才一轉眼功夫又改口了?”
顧無憂語塞,隨口打哈哈,也能當真的么?
她偏頭想了想,認真鄭重道:“師父,我看你最近清減多了,你和明雅姑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謝逸之眼神復雜的看了看她,似在思索,復又轉身朝前走去,顧無憂小心翼翼陪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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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說錯話了?該死,明雅姑姑才說過不能惹師父生氣的,會讓病癥加重的。
想到這里,她不由擔心地朝身邊的謝逸之看去,這一看,卻有了更意外的發現——
師父的兩鬢居然染了微霜!
師父才二十多歲,武功高絕,世所無儔,怎么可能早生華發呢?
顧無憂一時情急,上前一把拽住謝逸之的衣袖,謝逸之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不解的看著她,不知自己這徒弟又有何稀奇古怪的主意。
但他一觸到顧無憂的眼睛,就發現自己錯了,徒弟的眼中沒有任何嬉戲之色,有的只是滿滿的著急、疑惑、心疼、慌張。
謝逸之奇怪,道:“無憂,你怎么了?”
顧無憂搖頭不語,拉著謝逸之發足狂奔,不多久來到一處池水邊,此時風平浪靜,秋池平滑如鏡,對水照影,毫發可鑒。
顧無憂示意謝逸之照照自己的影子,謝逸之猜不透她要干什么,只好依其意探身照影,卻發現自己的兩鬢沾染了些許霜色,他心里也是一驚,伸手撫上自己的鬢邊,沒料到這惡疾竟一日猛過一日,內里稍微失去控制,征兆就浮現到了體外。
遠處吹來的風,微寒,顧無憂凝視著謝逸之,眼眸黑如墨潭不見底:“師父,到底是什么事,現在還要瞞著我么?”
“其實也沒什么,我原先說過的,從嫏嬛島出生之日起,我身上就帶著惡疾。”謝逸之避重就輕,四兩撥千斤。
“可是你說過沒事的!”顧無憂緊緊拽住他的衣袖,焦急的說。
謝逸之一愣,隨即笑了笑:“是沒事,不用擔心,這么多年都沒事。”
顧無憂此時覺得他的笑在極力掩飾什么。
這不對,其中肯定有什么事他們瞞著自己。
顧無憂松開手,勉強擠出一點笑,道:“既是如此,那,那師父好好休息,徒兒先告退了。”說罷,匆匆離開了,萬叢花海中,白影一掠,已不見了她的蹤跡。
謝逸之支撐到顧無憂離開,方才跌坐在池邊一塊白石上。
剛才芙蓉花叢里試劍,已耗費了真力,接著又施展輕功狂奔,牽扯了經脈妄動,此時他的五腑六臟好似全顛倒了位置,五心如焚,針刺一般的痛感彌漫過了頭頂。
一絲血痕慢慢從他的嘴角沁出……
顧無憂發瘋一般地在宮內各處找明雅,逮著人就問:明雅姑姑呢?明雅姑姑去哪兒了?
當她遍尋不獲,沮喪的回到自己房間時,卻發現房中坐著一人,正是她發瘋似的要找的人。
顧無憂欲語,卻語噎,兩行清淚先流了出來,她撲向明雅懷中,擁著她,凄惶道:“姑姑,師父的病,到底怎么回事?”
明雅也覺凄涼,語意不乏苦澀,良久道:“你已經看到了?
顧無憂點頭,期望的看著她,希望她也能說:沒什么,沒事的。
可是,明雅凄然說出來的八個字,足以讓她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此語一出,顧無憂仿若頭上劈了九道連環炸雷,久久回不過神來。
她推開明雅,搖著頭后退,不可置信的看著明雅,從小照顧她的明雅。
不信,她不相信,這都不是真的!
她在騙她!
顧無憂喃喃道:“不會的,不是這樣的,你在騙我,你在騙我!”
最后那句話簡直是嘶聲吼出來的。
明雅也淚盈眉睫,道:“是真的,嫏嬛福地之主,相傳曾受過神的圣諭,因此謝氏族人體質特殊,代代只會誕下女兒,如果誕下男孩兒,那么他的經脈在生下來之時就攜帶著奇毒,是絕對存活不了的,幾百年來從未聽說有男子擔任福地之主,可是到了二宮主的時候,她……她卻生下來的是個男孩兒,二宮主窮盡福地所有藏書典籍,試盡一切辦法收集天下珍稀藥物為他洗經易髓,甚至不惜改動瑯嬛島的陰陽堪輿位置來救他,并囑他不可妄動愛、怨、貪、嗔、癡之念,取天下鐘毓靈秀之地靜養……可是就算如此,少主也只能續十幾年的性命啊!”
這也許就是為什么師父看起來老是一副薄涼無欲,澹泊靜遠的樣子。
這也許可以解釋百巧節那晚,為何明明見到他贈步搖之時眼中有憐愛,見到盧皓南接近自己生了防備之意,事后卻統統矢口否認的原因了。
一直以來,都認為是師父礙于禮法,或者根本不喜歡自己才不接受自己的心意。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根本不能像平常人一樣,擁有淋漓盡致的喜怒哀樂。
情動、怨生、欣喜、驚急,這些對于普通人來說再平常不過的感情,對于他原來都是催命的符。
“師父,這次去天山為什么不帶上明雅姑姑,不是她一直在照顧你的起居么?”
……
“師父,天山真的有六十年一開一謝,可使白發返烏的駐顏花?”
……
“師父,你知不知道江湖上稱你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西出陽關無故人,陽關大道上,兩個人影在移動,一個纖纖翩然,一個公子如玉。
出宮以來的這幾個月,師徒二人一路西行,游山玩水,尋幽訪勝,謝逸之不再像在天機宮里那樣束縛著顧無憂,總是遷就縱容,這樣的舉動倒是讓顧無憂心驚。
謝逸之越是表現得若無其事,顧無憂就越憂心。
這段時間和謝逸之的單獨相處,擱在以前,是顧無憂夢寐以求的事情。
但卻比那時隱忍對他的感情還要辛苦,因為不能把擔心時時掛在臉上,怕他看到傷心,只能強作歡顏,找找話題為旅途解悶。
顧無憂與謝逸之都甚有默契地避而不談謝逸之的病況,只談風月,無關憂患。
有些事情,既然無法改變,只得接受。
人的一生,豈非就是一個忍受痛苦的過程,只不過有的人是消極對待,有的人仍懷著勇氣積極面對罷了。
漠城是到西域去的必經之路,雖比不得京城宏浩氣派,也算不上是名勝之地,但因南來北往的客商多歇轉于此地,而顯得繁華富足,比起江南來更有一番鐵馬颯颯,萬里秋風的雄壯之美,這里的居民大多豪爽淳樸,這里的姑娘更是大方爽朗,謝逸之師徒二人一出現在漠城的大街上,已有不少大姑娘小嫂子對他投來毫不遮掩的愛慕眼神。
顧無憂和謝逸之沿著山道爬上胭脂山頂,極目塞外一片黃昏,禿石處處,嶙峋高大,無邊荒漠的上空偶爾一只孤雁伶仃掠過,漠城關在夕陽的拖影下像一個滄桑寂寞的巨人,它身上的墻磚縫隙像一張張欲傾訴的唇,要把亙古以來的悲涼都道盡。
謝逸之忽然身形微微一動,腳下已踏著“回風流雪步”站在了顧無憂側前方,仍用那百年不變的平靜語調道:“千里送君,終須一別,諸位也是時候回去了。”
此言一出,山石之后哈哈大笑之聲傳出來:“謝公子好耐性,現在才說破。”
話音猶未落,四個人已從半空中飄飄然落在謝逸之師徒面前。
這四個人:一個憂郁潦倒的書生,一個薄唇青年,一個笑如春花的女子,一個戴著白銀面具的灰衣人,
顧無憂一見這四人,不禁暗暗驚訝:這不是在摘星山莊病房中合擊過自己的四人么?
聽師父的意思,他們竟一路跟到這里,為何自己在路上一點沒有發現?
她瞥見謝逸之衣角一閃,已有意無意間把自己護在了身后,心中不禁陡然一緊,隨即泛開了絲絲的甜,甜蜜的窒息。
但隨即她又擔心起來,師父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