絹冊在空中劃道利落的長弧, 翻滾著,散亂的書頁呼啦啦掀起似只撲楞著翅膀的鳥兒義無反顧的向著山下栽去!
意料中事!韓嘉繃緊的神經一觸即發,馬上振臂急掠, 朝著絹冊的方向追趕。
他一動, 顧如蘭也動。
就在韓嘉竭力伸手觸到那薄簿冊子邊角一瞬間, 顧如蘭云袖翻絞, 如矯龍驂翔, 凜凜破空。
他賭韓嘉的貪,韓嘉也果然沒能抵抗住誘惑,明知是陷阱, 卻仗著鐵桶般的布署和隨從武藝高強的賁龍衛決心一搏。
他奮身追書,難以分心兼顧周遭其他事, 直到凝聚了顧如蘭畢生真氣的云袖撞上胸口時才驚覺喉頭一陣腥甜。
不過韓嘉到底機變也非凡, 當即側身運勁, 卸去大部分力量,順勢展臂揮掌, 將先前手中滿扣的暗器悉數打向顧如蘭。
暴雨梨花,漫天狂卷。
顧如蘭長嘯一聲,鶴鳴緲峰,不退反迎,云袖去勢忽的暴增, 暗器憑空消失, 但那身不沾纖塵的飄逸深衣已猩紅點點, 迅速蔓延成大片, 遠看去, 像極了一株曼珠沙華,地獄之花。
韓嘉早已在顧如蘭發難之前掌中扣下了數十小巧的暗器, 盤算著憑一瞬的威力緩解片刻,但他低估了顧如蘭的瘋狂,這一傷反而激發了他骨子里潛藏的悍煞殺機,立志玉石俱焚。
“蓬”一聲,韓嘉被云袖蘊藏的巨大真氣所逼,彈向崖下!這時賁龍衛中響起驚呼,雖然其中不乏高手,但相比一流高手差得太多,兼距離太遠援救不及!
千鈞一發之際,半空驟現兩條飛影,一前一后,接踵而至,凌厲破空之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道黑影去勢如電——射日箭。
箭頭激蕩起氣浪的回響繞亂了人的心神,眾人眼前一花,只聞得“鐺”一聲,火星四射,將《玄天秘錄》釘在了離謝逸之不遠的山石上,箭桿穿過絹冊深深沒入石壁,只留一簇箭翎微微顫動。
一直低調盤膝療傷的謝逸之悄無聲息張眸,流光一轉,便看到石壁上釘著的絹冊,他順著箭的來處看去——一個窈雋的天水青身影,面上掠過一絲憂色,沉吟片刻,就撐著站起來,扶著山石快步向箭桿處走去,伸手輕松拔下了箭桿。
《玄天秘笈》落在謝逸之手中,眾目睽睽下無一人阻擋。
變數太快,賁龍衛群龍無首,顧如蘭和韓嘉則自顧不暇。
而另一道白影則優游遲緩得多,如飛虹橫空,輕巧、準確地纏上韓嘉的腰,白影微顫,已將他從崖邊拉回了地面,待他站穩,那白影又倏地抽了回去。
韓嘉揮退賁龍衛,立定,臉上的神色變了幾變。
場中局勢已發生微妙變化。
當看到那一道青影從高處峰嶺翩然疾滑時,韓嘉心中一跳,眼底復雜的波瀾都消弭了,他淡淡道:“看來破舟失職了。”
發出射日箭、關鍵時刻救韓嘉的人正是匿伏的顧無憂,乘底下眾人打得正熱鬧,她悄悄地潛到秦破舟身后點了他的穴,奪下射日箭,解了困局。
衣袂翻飛,聯娟掃眉,她輕輕地落在謝逸之身旁,二人互握雙手,相視而笑。
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相愛的人執子之手。
“很好,人都來齊了”,顧如蘭忽然開口,手執九曜儀杖快速的在地面重重敲擊三次。
祭臺的地面是一幅神秘精美的圖騰刻雕,姿態各異面目猙獰的巨大神獸栩栩如生,尤其中間最大的那只主獸的雙目,真是幽光凜凜,看久了仿佛會被吸進去。
顧如蘭那幾下剛好敲在那只獸的左目上。
從地下傳來細微的“咔嗒、咔嗒”機械轉動的聲音,像索命的梆子聲,一下一下,清晰的釘入了祭臺上每個人的耳朵。
沒有誰比韓嘉更了解顧如蘭的瘋狂,饒是鎮靜如他也不由冷汗涔涔,他目光如電,掃向顧如蘭:“你做了什么?”
顧如蘭聽著愈演愈急促的機關聲響,掛著詭異的笑,他眼角春風,如水眸光流轉一一掃過韓嘉、賁龍衛、謝逸之,最后停留在顧無憂臉上,語音有一種瘋狂后的平靜:“祭臺下的機槽內埋了□□……一炷香時間,你們只一炷香時間”。
“宣帝陛下、天機宮主、還有你”,他凝視著那張酷似謝風華的臉,卻又不忍多看似的,輕輕略過顧無憂的面龐,緩緩道:“連同賁龍衛一起,與我陪葬吧!”
此語一出,賁龍衛片刻喧嘩后又歸于平靜,似大海中偶爾一個小小浪潮,韓嘉猛然回頭向兩千多賁龍衛下令:“賁龍衛聽令,找到秦統領,全軍迅速下山!”不料賁龍衛卻不愿領命,齊聲吼道:“誓死護衛!”
韓嘉心知今天乃是生死系于一線,王圖霸業,頓如浮云,他“嗆”地抽出腰間軟劍揚聲道:“嘉師從先生多年,從未跟您真正交過手,今天就完此心愿!”說罷,手腕翻動,動作愈來愈快,幻出劍花萬千,猱身撲向顧如蘭,寒光繚亂,二人混戰一起,反倒把謝逸之和顧無憂擱在一邊涼快。
這廂,卻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怪事。
如標桿一樣林立的齊齊整整的賁龍衛隊中走出一個人來。
他疾步朝韓顧二人走去,一邊抬手掀開了頭上的盔帽黑巾。
顧無憂見了那人,渾身一震,露出來的竟是一張熟悉的臉,不禁詫異失聲:“云翼?你們……趕快住手!”
聽到“云翼”兩個字,顧如蘭驀得抬頭,銳利的目光直射向這個走來的年輕人,似要將那層賁龍衛的黑夾看穿,透過軟甲直看到這個自己前些時候一直在找卻一直找不到人——心里去。
顧如蘭揮袖蕩開韓嘉,暫時收了攻勢,冷冷問他:“你來做什么?”
云翼徑直走到顧如蘭,似下了很大決心,突然一屈膝,跪倒在他面前,低啞的聲音喚道:“父親?!?
顧如蘭一震,腳下松動,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盯著跪在面前的這個年青人,眼中滿是不可置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聽到這一聲“父親”時的感覺,是震撼、激動、奇怪、欣喜、還是失望。
“哈哈哈……”他驀地仰頭大笑起來,不能自抑,仿佛聽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激烈的山風將他的寬袖衣袂吹得翻飛,倜儻狂放的身姿隱在漸漸蔓延的嵐霧中猶如謫仙。
韓嘉抽身后就退到賁龍衛之中,諭令隊伍迅速下山以避火藥覆頂之災,一時間塵土飛揚,靴鞥攘攘,他聽不清這位新晉錯情侯到底對著顧如蘭說了什么引發了顧如蘭的狂態。
謝逸之和顧無憂離得較近,卻是聽得清楚,兩人交換眼神,心中明亮如鏡:云翼想阻止他。
若顧如蘭還顧念一點父子血緣,就應該罷手,只是不知道這火藥點著引線了,究竟還有沒有法子令它停下來。
只有一炷香時間,腳下這塊地方隨時可能爆炸……一想到這里,寒意襲上每個人心頭,指尖冰涼,只覺得每一彈指都像放在火上烤。
顧如蘭驟然收笑,目光如刀,貌若冰霜,指著云翼厲聲道:“你這算是要挾我?”
云翼自知此舉對不起顧如蘭,只好垂頭默然,而他的表情,算是默認。
“好!好!……”顧如蘭身形一晃,頹然閉上眼睛,手中九曜權杖握得指節發白。
突然,他大步走到祭臺地面上浮雕的那只巨大神獸旁,將九曜權杖的底端小心地按在神獸右目中,絲嚴縫合,慢慢地運上內力往下插,熟悉的“咔嗒”之聲又響起,九曜竟生生插了一尺多長進去。
顧如蘭慢慢起身走到云翼身旁,吐了口氣,一字一句道:“火藥已經順著直槽滑下山腹,對這個祭臺起不到作用了?!?
仿佛是為了證實他方才的行為,山底下不遠處傳來幾聲悶悶的“轟隆”之聲,眾人腳下踏的地方劇烈搖晃起來,塵土甚囂,應是火藥落入山腹之中爆炸傳感上來的余威,引發一場小小的地震。
天地自然遭到破壞,饒是這些身負絕學的武林人也被震得東倒西歪。
慌亂之中顧無憂站立不穩向后倒去,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回頭,看見素來愛潔的謝逸之的額上鬢邊沾染了些許煙塵,不禁伸手幫他擦去,手被握住,一抬眼對上他溫潤的目光,嘴角莞爾,心下安定。
偏是有一道冷冷的目光投射過來,沉浸在愛意中的二人卻渾然不覺。
“??!——”悲慟的喊聲打破他們的片刻溫馨迷夢,謝逸之和顧無憂同時一驚,回頭望去,隔著層層煙塵迷霧看到云翼踉蹌撲到崖邊,朝下呼喊著什么。
“師父,云翼他……”顧無憂心里一突,找不到顧如蘭的身影了。
謝逸之搖頭,眉梢凝重,“恐怕是顧如蘭。”
顧無憂不掩訝異,“他竟跳崖了?!”
謝逸之微嘆口氣,“他沒算到云翼會混進來,放棄了同歸于盡,這人雖詭譎險惡,卻也是極為重情之人,由此才為情魔所困,生了魔障,終隕于此?!?
一盞茶時間過去,塵埃落定,方圓十丈之內視線清清楚楚,大部分賁龍衛散去,只留約四五百精銳仍舊守住下山道口。
云翼半跪在崖邊,發絲散亂下來恰巧遮住了他的表情,旁人只能從他掌下被鮮血染紅的巖石猜測他與顧如蘭的關系。
這次認父是有心機的要挾和賭博。他來之前也想過顧如蘭到底會不會顧慮他而放棄,不論他是聲名顯赫的黑水教教主還是久已湮埋的的摘星山莊大公子,對于他而言,只是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他賭對了,顧如蘭成全了他,自己跳下山崖。
無人能形容云翼此刻的心情。
他怔了良久,突然跳起來向山下沖去。
剛剛還在生死邊緣,一連串轉折來得太突然,急轉直下,幾番變故。
韓嘉穩了穩心緒,就將目光移到面前并肩而立的璧人身上,這二人攜手而立,衣帶當風,青裙白袍,宛若神仙眷侶,落在眼中,猶如芒尖,韓嘉的瞳孔縮了縮,幾番欲啟口,最終忍住。
這人最細微的表情都落在謝逸的眼里,心中有了計較,他放開顧無憂的手,臨水御風地踏前一步,如玉的手中執起《玄天密笈》搖了搖,道:“你來,不僅僅是為了這一部書?!彼麄仁?,看了看身旁的人,眼角眉梢溢出點點溫柔,轉向韓嘉時卻變得暗含銳利,一貫冷清的聲音削冰切玉:“我問你三件事?!?
“你我不是一母所生,我自入京,待你如何?”
“反之,你待我又如何?”
“既然請我除去顧如蘭,為何又親自帶賁龍衛圍了黑水崖?”
謝逸之毫不留情劈頭蓋臉的質問一石激起千層浪,韓嘉心中駭浪翻天,他心中僅存的一絲清明和欲望在反復交戰,一瞬間竟迷茫起來:難道他真的無意與我爭什么,如要爭,又有誰肯將唾手可得的至尊的位子讓出來?世上真的有這種人,不屑萬世流芳的功業?京城里的一切事情他都是在在暗中幫我么?
以他今時今日尊貴無比的身份、此刻勝券在握的優勢本該睥睨自信揮斥方遒,不知為何,只要一對上謝逸之幽深如海的眼眸,一國之君的氣勢怎么也使不出來。加之這一席話如當頭棒喝,平時那些刻意回避不愿承認的念頭都浮出水面,不論謝逸之之前對他態度如何古怪終究是在為他上位鋪路,他不論如何施恩安撫軟語相求,心里頭卻總是防著謝逸之,若要說來自古君王善疑,這樣做也不是不對,可為什么總覺得理虧?
想到這里,韓嘉做了一個讓他之后后悔萬分的決定。
他轉身命令賁龍衛,“朕與雍王切磋武藝,任何人不得幫手!”轉向謝逸之時,因為已放開心胸,反倒多了幾分自信,“我承認之前的確對你起過殺機,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也無甚好說,不如我們一戰,我功力不及你,但你受傷在前,算是扯平,如果……”他看著顧無憂的目光膠著在謝逸之身上,兩人之間仿佛有根看不見斬不斷的無形的線連著,心中黯然又忿忿,繼續道:“如果你贏,我便放你們下山,如果我贏,書和人你都必須留下。”
感覺手上的覆蓋的柔荑一緊,謝逸之轉頭對上顧無憂飽含緊張不安的眸子,嘴角彎起,漫天星光仿佛都在他眼中:“這是男人間的事情,你放心,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島上去了。”
“可是你的內傷……”顧無憂方才探了謝逸之的脈門,知他功力反噬,內傷甚重,能不能動用真氣還兩說。
謝逸之微微搖頭,一手“嗆”地拔起插在地上的搖光劍,一手將絹冊交到她手中,順便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替我掠陣?!?
秦破舟悠悠醒轉時只覺口中腥甜,手腳尚露在外,其他部位全被碎石和泥土掩蓋,扯了扯,疼痛難當,他掀開壓著的泥土碎石,一骨碌爬起來,頭有些暈,額上的筋也隱隱跳動,用手一抹,滿眼血珠子,走了兩步,腳下一滑,低頭,射日箭和弓散落在一旁?!皠偛虐l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差點被活埋了?”他努力回憶暈倒前一刻,似乎有人從背后偷襲了他,然后就暈過去了。
“錚錚叮叮”的聲音從遠處傳來驚醒了他,他猛地想起埋伏在這里的唯一任務,急忙俯身撥開遮擋視線的樹枝向底下看去,待他看清祭臺上的那一幕,從頭涼到了腳,大驚失色,低呼出聲。
“糟了!陛下!”
后頸一涼、迎面對上顧無憂淺淺漾開的微笑時,韓嘉心知已敗。
他方才與顧如蘭動手時覺得相差不多,同是走火入魔后損傷經脈,怎么謝逸之還能輕輕松松把劍架在他脖子上?這個大哥的武功太高深莫測了,也許沒有那一箭,謝逸之應該可以勝過顧如蘭。
搖光劍貼頸而過,隔著單衣紈領仍覺得寒氣砭骨。
有寒意,無殺氣。
顧無憂踩著輕快的步子與他擦肩而過,韓嘉闔目,輕嘆了口氣,只覺心中一片空虛落寞。
只聽得身后謝逸之道:“我們走——”
“啊!當心!”
驚叫聲一起,緊接是劇烈推攮聲。
韓嘉覺得頸邊涼意驟失,立馬回頭,堪堪瞥見遠空疾飛來一團黑影,“咻”地一聲——穿透了顧無憂的胸口。她站在謝逸之方才的位置。那一箭是從背后射向謝逸之的,她正好迎面看見,情急之下推開謝逸之自己擋下這箭。
山腰處,那始作俑者似也愣住,垂弓往這邊望來,鷹紋金繡黑甲黑袍,不是賁龍衛首領秦破舟是誰。
韓嘉發現那一箭是秦破舟射的,心中一沉,眼前一黑,腦中只有一個聲音在回旋:“完了,完了,是射日箭!”
謝逸之跪坐在地上一手托了顧無憂后背擁在懷中,一只手微微發抖但不失迅速準確地為她點穴止血,又取出宮中靈藥在傷口上撒上。怎奈射日箭是神兵,威力開山裂石都可,射入血肉之軀破壞性可想而知,光憑點穴根本無濟于事,那血流得太急,藥末只要一撒上就被沖走,只片刻功夫她的胸口的青紗已層層染紅。
謝逸之心中悲恚之極,臉色煞白,不顧自己經脈皆重傷,強行運起靈犀賦真氣貼著她背心緩緩輸入。
這一箭恐怕傷了心肺,顧無憂從中箭到現在就陷入了昏迷,雙目闔起,秀眉緊皺,時不時痛得輕哼出聲,每一聲無意識的輕哼都化作鋼刺狠狠戳在謝逸之心上。
謝逸之驀地噴出一口鮮血,手無力垂下來,強行運功引發了新一輪的反噬,比之前走火入魔更要嚴重,但是無論他輸多少真氣進她體內都猶落入汪洋大海,毫無蹤跡。
他漸漸有無力感,只覺得懷中所擁之人越來越輕,仿佛隨時會飛走。
沉默片刻,他抱起顧無憂,茫然望向遠方,青峰隱隱,煙云縹緲,一片虛空,那些陳年舊事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他后悔了,后悔莫及。為什么不早點帶她走?為什么要蹉跎這些年?人生的際遇真太難預料了,非要等到繁華落盡空余悔恨么。
秦破舟已在短短時間內厘清了來龍去脈,知道謝逸之根本無心傷害韓嘉,是自己太過性急魯莽了。這個命懸一線的女子他也曾欣賞過,也知道她在韓嘉心中的分量和對謝逸之的意義。
“陛下和和雍王本來就有些心結,若因此怨結得越來越深,倒真麻煩了,自己不過罪臣之后,倒不如……”思及此,他毫不含糊“唰”地抽出腰刀,單膝跪在謝逸之面前,雙手遞了上去,請罪之意昭然。
“大哥!”韓嘉清醒過來,攔在了謝逸之秦破舟身前,“若要怪就怪我,是我下的令,若見有人威脅到我的性命他必定出手,剛才我們都以為破舟被無憂制住了,卻不知道山石落下撞開了他的穴道!”他眼中是貨真價實的愧疚、也有悔恨,他也恨秦破舟貿然出手致使顧無憂生死未卜,但無論什么原因,不論顧無憂是生是死,他都不可能殺秦破舟為她報仇,少時玩伴、國之大將、他之心腹。
況且秦破舟之所以射出那一箭是為了他的安危著想。
沒有哪個忠心耿耿的臣子能眼看著一柄利劍架在主上的脖子上而無動于衷。
謝逸之深深看了韓嘉一眼,目光如兩柄利刃,真氣鼓蕩著袍袖,殺機一浪蓋過一浪,這時的謝逸之簡直是變作一尊玉面修羅,韓嘉冷汗涔涔卻不愿讓步,直視他雙目,差點就抵擋不住這壓頂的氣勢。
就在韓嘉認為自己和秦破舟命已休矣、賁龍衛紛紛拔刀嚴陣以待的時候,他卻冷冷吐出兩個字。
“走開!”
冷漠的聲音響起,語中的寒意堪比萬年玄冰。
韓嘉覺得那聲音比方才擱在自己頸邊的劍鋒還要冷。
今日恐怕是他最后一次喚他“大哥”了,以后……不知還有沒有以后。
為他通身的氣勢所憾,數百賁龍衛無一人敢阻攔他,眼看著那衣擺濺著點點殷紅的白袍男子的孤獨的背影漸漸消失在群峰間……
------------------------尾聲-------------------------------
四年后,嫏嬛島。
海浪如雪,天藍如水,海天相接之際緩緩駛來一艘外觀不甚起眼的船,漆黑如鏡的板、潔白的帆,船頭隱約立著一雙人。
島邊立著兩名白衣女子,那侍女模樣的恭敬問詢旁邊披著斗篷的女子道:“劍尊,是他們到了?”
劍尊眼看著愈來愈近的海船,待看清船頭立著的人時,眼中映出點點欣喜,頷首道:“嗯,傳令吧?!?
白衣侍女退后一步,一揚手,一道碧煙“嗖”地沖上天,在空中幻化出兩朵綠萼梅的形狀。
此刻,海島花木掩映的宮室深處,碧水潺潺圍繞的一道軒廊邊,負袖玉立的男子也看到了那花型煙火信號。他頓了頓,回身翩然朝內室步去,繞過一扇重影蟬紗屏風,又走了數十步,穿過層層如煙似霧的垂紗方來到房中央一張寒氣四溢的白玉塌前,雖然稱作塌,其實只是一方巨大的白玉。這房中甚空曠,四周輕紗遮掩,單單只有這張塌,他望著榻上沉睡不醒的人,無奈地輕嘆,握住她的手,像是自言自語道:“希望這一次,慧心的女兒能帶來好運……小憂,已經四年了,你什么時候才能夠醒來?這方鎮魂寒晶難道要陪伴你一生嗎?”
“娘親,你們要將我一個人留在這里學武功嗎?”
海島中心的花園里一行三人,似對路徑非常熟悉,一身華貴如雪似玉的小女孩兒伏在母親懷中黑葡萄似的眼睛骨溜溜睜得老大,左看看,右看看,完全沒有一般小孩子離開父母時的依依不舍,反倒滿是興奮和向往。
沈慧心苦笑,自己這女兒和龍鳳胎的弟弟完全不是一個性子,精靈古怪,膽子賊大,才三歲就看得出絕對不是個怕事的主兒。
她向身旁英貴不凡的男子嗔道:“你看她這性子到底像誰?”
原皓南快步走過她,倨傲沉靜的臉上閃過一絲笑意:“是該磨磨她的爪子了,如不是……我倒舍不得將她放在謝逸之門下”,走了兩步仿佛又想起什么,慢慢停步道:“她昏迷也有四年了。”一說到至今昏迷不醒的顧無憂,沈慧心斂了欣色道:“唔這四年來我一年來給她瞧一次,沒有扎根的大問題,就是當年損傷太重,精氣難以回返,也許今天就會醒,也許……”原皓南接口道:“也許永遠不會醒,是不是?”沈慧心嘆口氣沒往下接,轉念間妙目一轉盈盈投向原皓南,低聲道:“我知道你一直很掛住這件事?!薄安灰`會,我對她……”原皓南知她在想什么,于是扶住她的肩將她和孩子一起半摟入懷中,輕聲道:“那些已經是過去了。”她知道他心里始終有另一個影子存在,但他對她一直很好,溫柔體貼,尊敬有加,北夏后宮中進獻的各國美女如云,他看都不看一眼,但這樣直接的溫柔從來沒有過,沈慧心眼眶一熱,趕緊伸手胡亂抹了去生怕他看到,推開他正色道:“希望這次找來的‘夢幻空花’真的如傳說中那樣有效。”
一家三口繼續往園子深處走去,細甬白沙衍成的小徑極為整潔干凈,夾道是說不出名兒的奇花異果,它們被以某種奇妙的方式排列栽種,顏色鮮亮可愛,香氣沁人心脾,低空中不時飛過一兩只白鶴和拖著長長五色尾的錦雞似的飛禽,清鳴似鸞。
三人且走且欣賞,不知不覺就來到一片被芙蓉花和溪流包圍的垂紗水榭,寬闊的水面上用黑檀木鋪就的岸臺,一幾、一爐、一壺及一應精致的茶具,謝逸之跪坐在幾旁,持杯卻不飲,仿佛入了神。
“表哥”,沈慧心許久不見他,一邊略有些激動地喚著,一邊放下女兒疾步向他走去。
謝逸之抬頭,朝她身后的原皓南微微頷首后,將茶杯放下。
三人坐下,沈慧心離得最近,驟然發覺他清雋的面容旁居然染了霜色,一驚:“表哥你……也開始變老了嗎?”
謝逸之神色如常,流水行云般點茶、布茶,直到每人面前倒了一杯才答道:“練了天魔大法之后漸漸發現的,雖然對內息有點損傷,不過這樣也蠻好的”,自嘲一笑,“省得無憂醒來后一年年變老,我卻一直不變?!彼恼Z氣那么平淡而自然,提起顧無憂時語氣親密地仿佛這些年她一直都跟他朝夕相處、仿佛下一秒那人就會笑盈盈的從身后的水榭走出來。
“我帶來了‘夢幻空花’”,沈慧心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龍紋錦盒,道:“可惜傳說只是傳說,現世間僅此一株,連我師父雪鴻仙子也不知道怎么用,究竟有毒無毒、是起死回生還是置諸死地,也只是前人流傳下來的,沒有佐證,有人說它治百毒、有人說它奇毒無比、也有人說它招人精魄?!闭f著,就打開了錦盒,湊近一看,吃了一驚:“咦,怎么不見了?”她皺緊眉頭,似想起了什么,左右一看發現女兒已不曉得什么時候不見了,不由面色發青,喃喃道:“糟糕了,準是這小魔星在船上乘我們不備時偷了去玩了!”她神色緊張地站起來向四周張望呼喊:“夢溪!夢溪!你去哪兒了,快出來!”連原皓南也臉色一沉,這小東西該管教管教了,這次居然拿“夢幻空花”開玩笑了。
相比二人的緊張,只有謝逸之依舊神情安然地品著茶。
不是不擔心,而是這四年來幾乎所有的靈丹妙藥他都試過。
對“夢幻空花”而言他并沒有抱額外的希望。
也許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娘親,我在這里!”
原夢溪小姑娘從水廊一角的輕紗后冒出個頭來,一把掀開垂紗,小孩子心性非常享受這種躲貓貓的感覺。
她笑嘻嘻連蹦帶跳地奔了過來,胖胖的身子踩得岸臺“咚咚”作響,絲毫不察覺她親愛的母后和一貫冷臉的父皇正醞釀著怒氣。
玉雪團兒也似的女孩兒一個猛子扎到母親懷里撒嬌,賣弄地舉起一個明晃晃的東西給她看。
沈慧心正面色不虞,也沒細看,剛要問她“夢幻空花”的事情,卻聽女兒興奮得連珠炮似地說出一番話:“娘親你看,我用你的那朵寶貝花跟里面那個姑姑換的,我乘她睡覺的時候偷偷插到她頭發上去,好好玩跟打扮我的人偶娃娃一樣,她就突然醒了,還把這個給了我。你看,父皇宮里的那些女人戴的都不如這個好看呢!”
原夢溪的話音剛落,突然聽到“砰”地一聲,什么東西打碎了,緊接著一陣輕風朝著水榭里面掠去。
待沈慧心回過神來,早已失了謝逸之的身影,水榭垂紗飄拂飛揚,而他方才坐的地方只余一地碎瓷片。
等她完全明白過來,不禁欣喜萬分。
她緊緊抱住女兒,今天第二次流下了眼淚:“夢溪,太好了、太好了……”
原夢溪還莫名其妙地撅著小嘴,娘親為什么哭了呢?
原皓南則微笑著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站起身來,抬眼望向遠方,舉杯遙遙一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