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天機宮已是半月以後, 天機宮的馬車一向堅固舒適,坐在裡面觀賞沿路風景,走走停停, 倒也不急。
黑水教教主的確沒有食言, 謝逸之的宿疾完全治癒了, 而且出人意料的是他也沒有耍陰謀詭計, 在沙屍毗花中再摻進其他的□□, 這是唯一令顧無憂感到欣慰的事情。
但事情太順利了,順利得不像真的。
如果一件事,你沒有付出太多的代價而得到了不相稱的巨大報酬, 那麼一定有什麼潛在的問題是沒有考慮到的。
凝光閣還是她離開時的模樣,屋內(nèi)乾乾淨淨, 一塵不染, 一塊龍紋玉掌梳上還纏繞著幾根青絲, 胭脂盒子半合著,銅鏡光亮如新, 彷彿主人只是離開片刻。
顧無憂在妝臺前坐下,攬鏡自照,鏡中是一張消瘦憔悴的面容,眼圈下隱隱有烏青,烏髮毫無光澤, 糾結(jié)纏繞。
她瞧了半天, 取了玉梳, 一下一下, 梳著頭髮。
忽然, 胸中氣息岔亂無法控制,幾大要穴爲這些散亂的真氣衝擊, 刺痛難當,顧無憂手一鬆,梳子跌在地上摔做幾塊,她撐著伏倒在妝臺上,暗暗忍住疼痛,運功抵擋。
稍稍好些,她方坐了起來,伸手揩去額頭的汗,似是這疼痛是極爲平常的事,她已經(jīng)習慣了。
顧無憂剛彎腰想撿起地上的玉梳碎片,一隻手卻伸了過來,替她一一拾了起來。
顧無憂手一顫,但依舊沒事人一樣的直起身,像什麼也沒有發(fā)生過,用手指代替了玉梳理順枯澀糾結(jié)的髮絲。
只是她不敢看鏡中的人,鏡中折射出謝逸之的身影。
“無憂,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謝逸之方纔一進來就看到她的古怪舉動,不由生疑。
“沒有啊師父”,顧無憂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鬆,“可能是上次失血太多了,傷了元氣,一路上又趕著回來,尚未好好調(diào)息,所以有時覺得頭暈罷了。”
語氣雖輕鬆,但她的手卻止不住在微顫。
謝逸之裝作沒看到,將玉梳碎片交給她,不動聲色的說:“嗯,我給你開個方子服了,這幾天就不要到處走動,在屋裡好好休息。”
“多謝師父”。
等了半晌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顧無憂裝出一副倦意濃濃的樣子:“師父,我想早點休息”。帶了些撒嬌的意味,以前她練功偷懶時,也是使用這種伎倆。
謝逸之微微一笑,彷彿想起了她以前練功受罰偷懶的情形,也不多言,叮囑了她幾句就出去了。
待到謝逸之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顧無憂才無力地鬆開了手:玉梳碎片血跡斑斑,刺破了掌心。
天知道她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裝得若無其事和他講話。
七年前,摘星山莊裡,顧如竹的話像釘子一樣清晰:“不到萬分必要的時候,不要溶藥運功,我們體內(nèi)的藥混合了鐵盒中的藥,就是催命劇毒,顯圖之日亦是我們使命完成之日,百日之內(nèi)必會毒發(fā)身亡。”
五月初九,雲(yún)天浩瀚,冰輪匝地,遍地如霜。
凝光閣下面的花叢裡荇影橫斜,鳴蟬陣陣,十分清幽。
酒是汾酒,味醇,綿長,醉人而不自知。古來聖賢皆寂寞,但願長醉不願醒,顧無憂求的就是長醉不醒。
一杯剛遞到脣邊,就看到不遠處的花園小徑上,謝逸之提著酒罈行來。
輕袍緩帶,踏月而來,溶溶清輝之下,他彷彿謫仙下凡。
“獨酌不若對飲,不請我喝一杯嗎?”謝逸之將兩個酒罈放在石桌上,目光掃過她腳邊散落的空酒瓶,淡淡道。
顧無憂凝望著他,心中酸楚,百轉(zhuǎn)千回,偏偏又不能講出來,只是默默地將杯子遞給他。
“我不知你原來能飲”,謝逸之沒有接,拍碎封泥,揭開蓋子:“這兩罈陳年花雕是無雙酒莊的莊主杜承康所贈,天下間再也找不出第三壇,今天是你生辰,有了這兩壇酒也算是不辜負良辰美景。”
他遞了一罈給顧無憂,自己提起一罈,仰首就飲下。
頃刻,壇內(nèi)涓滴不剩,輕輕放下酒罈,他依然眸正神清,面色不改。
顧無憂猶豫了一下,也學他抓起酒罈就往口中倒,卻被酒勁嗆得連連咳嗽,正待放下,一看謝逸之正在旁邊似笑非笑的等著,不由心一橫,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
如果第一酒莊的莊主杜承康知道自己的佳釀被人如此牛飲,定會跌足大罵。
一罈陳年花雕的後勁非常大,一口氣飲下,就是男子也不敢輕易嘗試,何況顧無憂?
果然,過了不多會兒,顧無憂就覺得眼餳腮熱,心跳加快,頭也有點暈起來。
到這時,謝逸之終於出聲了,“去摘星山莊接你的時候,你才三歲,我當時想,風姨讓我照顧你,可是你那麼小,要過多久你才能到及笄的年齡?”
謝逸之一直冷冰冰的,悲喜不露於面,平時想聽他多說一句話都不可得,今夜卻主動敘起了往事,故此顧無憂格外留神的傾聽,但一聽到“及笄”又不自然起來。
謝逸之察覺到她的不自然,笑了笑:“哪知道二十多年一晃就過去了,真快。”
不知他的話用意何在,顧無憂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避免接他的話。
“無憂”。
顧無憂聞聲擡頭,怔怔地看著他,眼前的人影一會兒是兩個,一會兒又合爲一個,聲音聽起來也忽近忽遠地。
靈臺僅存的一絲清明告訴她:真的喝多了。
“但是我有負她所託,並沒有好好的照顧你,反倒是你,爲了給我求醫(yī)吃了許多苦……”
忽然,只見顧無憂搖搖晃晃站起身,朝著他走過來。
“咕嚕嚕”一陣響,顧無憂腳下踩到酒瓶,身子習慣性向前倒去。
謝逸之怕她跌倒,伸過手來接住了她,覺得一個溫軟的身體侵入懷中,那感覺從未有過,心跳不禁漏掉了一拍。
眨眼間清醒過來,又不禁自責,早知她酒量虛大,就不該讓她喝了那麼多。
“師父……”
還知道叫師父,那也不算醉得太離譜。
謝逸之循聲往懷中望,對上一雙亮晶晶的眼眸,直接、清澈、燃燒著讓人沉淪的火焰,躲閃不及,心裡驀地騰起一股奇異的預感。
也許是今晚的月色有蠱惑人心的作用,也許是朝不保夕的感傷影響了冷靜,微醉之下,顧無憂突然攀住他的臂,重重吻上了他的脣。
她的櫻脣冰涼,混著酒香,芬芳清甜,帶著一陣陣麻痹神經(jīng)的醉意,謝逸之從未想到過她會如此大膽,剛想推開她卻又不由自主地淪陷,腦子裡混亂一片,只覺得身子彷彿有什麼在扯著,不斷地往下墜……
“夠了,不要再鬧了”。
謝逸之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痛,促使他更快地清醒,他終於從那甜蜜得彷彿受了詛咒的魔境中抽出身來,輕柔但堅定地推開了顧無憂。
不防被他一推,顧無憂站立不穩(wěn),連著退了幾步,倒在了花叢中。
花叢有半人高,投下的陰影將她臉上滑過的傷痛之色恰恰遮掩。
謝逸之狠了狠心,伸出去拉她的手又收回來,靜靜看著她:眼神清亮,哪裡有醉酒的跡象。
緩緩摘掉髮絲上沾的花瓣,語氣平靜如水:“師父,你不是想知道在黑水之城發(fā)生了什麼事嗎?若我告訴你我活不過兩個月了,方纔你還會不會推開我?”
五月十四,黑水之城,祭臺之上。
祭臺像一個孤獨的影子立著,除了後面的黑水大殿外,四野空曠。
時隔數(shù)日,謝逸之再次登臨,迎面當風,蕭索無比,覺得人生從來沒有這樣艱難過。
主殿之門訇然而開,步履聲急促,來人撫掌笑道:“我說過你們一定會回來的。離去時用了半月,返來只用了五天,謝宮主想必消耗了不少功力吧。”
謝逸之眼綻鋒芒,語氣不善:“她的毒可有解法?”
黑水教教主搖搖頭:“不知道。”
雙眸漸漸有了怒氣,謝逸之沉聲道:“究竟要什麼樣的結(jié)果你纔會罷手?”
罷手?
黑水教教主素來冷酷的眼中也有了一絲迷茫。
也許他把這兩個年輕人當做了當年的顧如竹和謝風華的替身,要把多年前心中積壓的怨恨、被摯愛之人背叛的痛苦盡數(shù)還諸於他們身上。
這是他活著的唯一寄託,當年親眼見到的那一幕像毒蛇一樣日日夜夜噬咬著他的心,如果不把這嫉恨發(fā)泄出來,他幾乎要瘋掉。
本來他的人生就沒有希望,他也已經(jīng)認命,可爲什麼命運之神要戲弄他,給了希望又要奪走?
自古多情空餘恨,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
“沙屍毗花的種子生長在絕峰之上,飛鳥不至,猿猴難攀,天地靈氣所蘊,日月菁華所凝,花開並蒂,一藍一紫,有起死回生之消毒弭疾之效,它的種子和果實都沒有用,而且要得到種子必須等它自動從果實中脫落,所以說如非機緣巧合很難尋得,就算找到了種子不知道培育方法的話也沒有用,它可能短短數(shù)月就開花,也可能十數(shù)年纔開花,也可能永遠就是一顆種子,只是有緣之人才有福享用。當年大夏朝魔教最盛之時,魔教教主偶爾得到兩顆沙屍毗花的種子,卻不知如何種,就保留下來,沙屍毗花的種子如果保存得當,千年之後仍可生長開花。”
謝逸之知他一定有重要的秘密要披露,這和他爲什麼要爲難顧無憂有莫大關係,遂撇去急躁,靜心聽他娓娓道來。
“你並不是嫏嬛謝氏第一個男孩子。”黑水教教主忽然對他道。
謝逸之一怔,道:“你指的是大夏朝建立之前?那時的嫏嬛島主的確生下了一對龍鳳胎,但那個男孩兒並沒有活下來。”
黑水教教主頷首:“不錯,雖然嫏嬛島神奇的堪輿陰陽氣候會導致謝氏一直只孕育女孩兒,但萬事萬物並非絕對,偶爾也會出現(xiàn)變數(shù),就如同你和那一代的那個男孩兒。你運氣好比他好,你母親寧願改動嫏嬛島的風水位置不惜弄得島沉人亡也要替你續(xù)命,你風姨用自己女兒一命換你一命求我救治你,那一代的嫏嬛島主卻沒有這麼幸運,也只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死去。”
謝逸之雖疏冷漠然,但聽到這樣的慘事,尤其是自己的族中之事,眼神已黯了一黯。
“彼時,那個男孩兒剛誕下,嫏嬛島主在書上得知有這種花可以治療島生男子與生俱來的怪疾,就命令在中原遊歷的宋百巧留心去找。皇天不負有心人,被她在一處絕峰之上找著了沙屍毗花的果實,但離它自動落下種子還有一段時間,強取無效,所以她就等,也許是天意弄人,陰差陽錯之下卻被路過的魔教教主拾得,認爲天降瑞兆,賜他神花,就有了圖謀天下之心。後來大夏朝剿滅魔教之時,這兩顆種子被宰相墨如瑾所得,墨如瑾一心助原滄海成就不世偉業(yè),宋百巧帶來的天下堪輿圖還有她的智謀才華必不可少,但嫏嬛福地一向不插手中原逐鹿,很可能不贊成宋百巧捲入紛爭,她這一回去就不會再出島,所以他就隱瞞了得到種子的事,讓她留在中原繼續(xù)爲原氏效力,後來的事你也知道,她做了大夏朝第一位皇后,天下堪輿圖也不知爲何分作兩半,一半在墨府,一半在嫏嬛島,其實兩個半幅都是假的,宋百巧終生沒有回去嫏嬛福地。”
“但是——她臨死之前知道了種子落在墨如瑾手中,將這個消息消息傳回了嫏嬛島”,黑水教教主語聲中有了一絲莫名的悲慼,“如果不是這樣,阿華不會來中原,不會來顧家,不會發(fā)生以後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