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樓下的人群不知為何起了一陣騷動,吸引了顧無憂的注意力,將目光轉向了欄外。
韓嘉早已料到似的, 好整以暇, 捏著酒杯淺酌。
街上多了一些禁軍, 將人群趕到了兩邊, 中間分出一條寬敞的道路。
不多時, 大街北邊行來一隊人馬,前面兩對素色宮裝女子開道,一人懷抱拂塵, 一個手挑香爐,另兩人各提一只烏木藤花籃。
這四女皆姝色, 姿容清傲, 衣袂翩翩地引著一輛華麗的馬車軋軋行來, 車后四對龍騎軍,衣飾華貴, 陣仗鮮明,腰間皆別著大內統一精制銅刀,亦趨亦步。
那馬車長六尺,寬四尺,飛檐雕軛, 華蓋巍巍, 蘭桂為飾, 紫貝鑲嵌, 拉車的馬一律選用的北疆天目馬。
這種馬儀表神駿, 腿力極好,一般用于內宮貢品, 王侯公卿爭相競購一匹而不可得,極為珍貴,這馬車的主人竟用了天目馬拉車,絲毫不珍惜,連鞍絡都是金雕玉護。
車輦停下,前面手執拂塵和香爐的宮裝女子邁進了大門,款款行到大堂中間的那個桌子,抽出雪白的繭綢絲巾開始打掃,手提花籃的兩個女子則從花籃中捧出花瓣沿著周圍撒開,四對龍騎軍守住大門,隔開人群,連邁出的步履都是一樣的尺寸,絕不多一步,絕不少一步,訓練有素。
天子腳下,這樣的車輦倒是有點逾制了,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搞出這樣的排場?
一只手從車簾后伸出來。
那是一只屬于女人的手,不染蔻丹,骨骼勻稱,比起時下民間流行的花汁染甲別有一番潔凈的風味,袖子里露出的一截皓腕,讓人聯想到晶瑩高山一捧雪。眾人見了,立刻想“光是一只手已是無可挑剔的了,不知這手的主人是何等姿色……”
正揣測間,之間那車簾一掀一放,眾人眼前一花,一個淺黃衫子的人影閃了出來。
她長裙曳地,盈盈若風花,落定后回身向車內那人一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清麗動人,眉目瑩潤,仔細看來,竟和顧無憂有些神似。
顧無憂不由“咦”了一聲,那女子是在虎丘武林大會上有過一面之緣的小郡主沈慧心。
但是,更大驚訝還在后面。
那人,就這樣隨隨便便的從車簾后走出來,錦衣玉帶,腰佩紫魚,神態慵逸,眼神明亮,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嘲諷。
本是最最尊貴富麗的打扮,穿在他身上卻偏偏不帶一絲煙塵氣,斜紡暗紋月白袍用勾銀絲寬帶束起,袍擺賦淡彩絲線暈染著江山海牙紋,纏繡著密縷曼陀羅花蔓的寬大袖子自腕骨伏貼垂下,靜靜閃耀著銀白色的光澤。
顧無憂從沒見過謝逸之認認真真講究過,雖然她也不得不承認,他如此裝束,的確很蘊藉無儔。
他厭惡繁飾精細,因惜人力艱辛,自己的日常用度只采六分,可以用玉版宣絕對不用澄心堂,若布衣穿著舒適,他也絕不會著綾裳。
謝逸之行云流水般地挽袂落車,報以沈慧心微微一笑,攜著她的手進了天香閣。
她簡直認為自己認錯了人,剛要出聲,突地背后一麻,喉頭一滯,發不出聲音了。
——回頭,她惱怒地瞪著韓嘉。
韓嘉拉她坐下,掩好簾子,道:“你若乖乖的,待會兒就解了你的穴,否則,連你其他的穴道也一并封了。”
顧無憂無奈坐下,眼睛卻沒有離開過大堂正中那一對玉人,看到被他執著的沈慧心的手,眼和心同時仿佛被針扎了一般,來得令人不及防備,心里就那么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麻痹和疼痛蔓延到掌心、指尖。
韓嘉看她微凝黛眉,似隱忍蹙痛,不由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冷,低聲道:“不舒服嗎?”
倘若擱在以前,顧無憂早就甩開了他的手,或者借故避開,不過今天很是不一樣。
韓嘉心里明如銅鑒,微笑著,千萬不要小看女人的報復心。
天香閣不愧是京城里數一數二的酒棧,大堂裝飾得金碧輝煌,四角蘭幔半挽,焚桂染膏不說,中間幾步階梯連著一方寬闊的平臺,猩紅絨毯,乃是表演歌舞之用。
后方整面墻都用暗紅色椒漆漆就,襯著金粉鎏成的“天香”二字,鐵鉤銀劃中透著一絲嫵媚風流,乃大晉朝第一位狀元郎的手書,由平臺往左右分轉可以通到二樓,通透寬敞。
二樓臨欄處都懸掛軟煙羅制成的簾幕,遠看如煙,里面的人看得見堂下,外面的人卻看不清里面,直覺銀紅薄翠,倒也俗雅共賞,別具一格。
正對歌舞臺的是一張金絲楠木雕就連篇牡丹百花齊放的方桌,乃是主位,桌面一色大紅織金的絡襟墜子錦鋪。
四個美麗的侍女站在謝沈二人身后侍奉,這二人正安然坐在那兒,交耳低聲說著什么,時帶笑意,儀態安然,舉手投足都讓人賞心悅目,像一幅優美的畫卷。
京城天香閣也是藏龍臥虎之所,滿堂的人物竟沒有一個及得上他們。
談笑間,沈慧心似看到了什么,抬起頭,忽指著鄰桌的一個女子頭上道:“逸哥哥,你看那支簪子,好不好看。”
那是一只金鑲玉雙飛蝴蝶逐花簪,玉質倒不是什么古玉,倒是那對紅玉蝴蝶,做得極花心思,眼睛、觸須莫不栩栩如生,仿佛要振翅離了美人發髻去了,一大一小,圍繞著勾綿的花蕾花朵,隨著玉色的深淺順勢雕就,渾然天成。
謝逸之懶懶瞄了一眼,一手執著玉箸輕輕敲打著金甌,輕笑道:“你若喜歡,我便讓換了來送你。”
朝旁邊略側側頭,那懷抱拂塵的侍女便走到鄰桌,拿出一顆拇指大小的圓溜溜的珠子,放在那女子面前,脆聲道:“我主人用這顆夜明珠換你的簪子,勞駕,將簪子摘下來吧!”
鄰桌那女子哪見過這等凌人的架勢,嚇得花容失色,連忙往身旁男子身后躲去。
那男子身著亮紫色錦袍,風塵仆仆,黑靴染泥,一看便知,是哪個外地富賈,初來京城見識市面。他走南闖北,也有幾分見識,見謝沈二人服飾隱約帶龍繡,便知可能是皇親貴胄,不能輕易得罪,但轉念一想,自己也練過幾天,仗著身材高大,況且自己女人面前怎能丟面子?遂怒道:“我憑什么要換給你,天子腳下,憑你就算是皇子皇孫也不能強占民財,你們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謝逸之看也不看他,拈塊雪白的帕子慢慢擦手,仿佛多看此人一眼,都會沾了商賈的俗氣,污了眼睛,他慢慢道:“你跟我講王法?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說完,將手中的帕子一握,然后放開,雪白的帕子碎成粉末,一點一點飄撒地上。
若說會武之人用內力將石頭什么的硬物震碎,倒還簡單,普通的內家功力練個十年八年都可以做到,但蠶絲乃至柔之物,是非常不容易被震碎的,除非高手不能做到,剛才也未見他吐氣運力,隨隨便便就做到了,大堂內有練家子把這一幕看在眼里,打消了打抱不平替人出頭的念頭。
謝逸之對那拂塵侍女一揚眉,似嗔非嗔:“素女,還在等什么?”
素女領命,伸手就向那女子頭上摸去,紫袍男人顯見也是懂些粗淺功夫的,見狀大怒,撩袍提腳便踢向素女的手,素女也不避,直到腳到了面門三寸之處,手中拂塵微動,纏上了紫袍男人的小腿,輕輕一撣,只見那紫色的粗笨身子便直向外摔去,幾個咕嚕,滾出了大門。
這邊,素女已從嚇得癱軟的女子頭上摘下了發簪,用雪白的絲巾仔細擦拭過,才恭敬雙手遞于謝逸之。
謝逸之一手執簪,一手扶了沈慧心尖尖的臉龐,抬頭斟酌著:“簪在哪里好呢?”
沈慧心順手接過簪子,放到鼻子地下嗅了嗅,怫然,還給他:“逸哥哥,這簪子好大的桂花刨油味道,我不喜歡。”
謝逸之聞言哈哈大笑,道:“既如此,就扔了它罷!”
說罷,手一揚,將那簪子扔還那紫袍男子那桌上。
“此處歌舞還未開始,我們先上二樓休息去吧,免得又說被人氣味沖撞了去”。
他徑直執了沈慧心的手,翩然上了二樓,余下一大堂的人,瞠目結舌。
不說大堂里的客人們不敢側目,就連深狡如韓嘉者也抱起手,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這完全不是謝逸之,倒像是面貌相同的另外一個人。
照大堂里面客人的反應來看,當是知道這位的身份的,晉朝大皇子,昭帝愛子,炙手可熱的紅人,所以當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完全沒有人敢出來說一句話。
他伸手解了顧無憂穴道,用目光詢問:“有何打算?”
顧無憂此時神情有點奇怪,仿佛剛才那人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很是漠然。
她發了一會兒呆,默默從懷中抽出一方絲帕,系在腦后,遮去了面容之后,就默默的下了樓。
大街上依然熙攘,接踵擦肩,人群的熱鬧的中心卻是寂寥,顧無憂寂寥的走在大街上,時不時被人撞一下,踉蹌幾步,渾然未覺,又接著走。
韓嘉一直不遠不近的跟著她,終于忍不住快走幾步,追上了她,拍她肩,道:“你要到哪里去?”
抬頭撞上的卻是一雙迷茫的眼睛,沒有焦點,沒有傷心,但也沒有生氣。
“他這么做不合常理,你不希望弄清楚是什么回事嗎?也許有別的目的不得不如此。”
說完,韓嘉很有些后悔,這是他自己的推測,私心里,卻不希望給謝逸之找解釋的,但又怕顧無憂魔障了,還是說出來。
幸虧,她仿佛沒聽進去,還是不做聲,只是慢慢擺脫他的手,復又漫無目的的向前走。
韓嘉不再問她,只緊緊跟著她,二人一前一后,來到了郊外河岸邊,七年前二人曾拼酒御敵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