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府，粉墻黛瓦，綠水環(huán)繞，如詩如畫。善堂官廳，亭臺水榭，樓閣庭院，四通八達，交相輝映，宛若迷宮。

楊沐飛由尚書府管家引著，小心踏著腳下的鵝卵石路，放眼青磚細瓦，飛檐高挑的磚雕、石雕，還有那錯錯落落栩栩如生的馬頭墻、鰲魚禽獸，穿堂過室，足足走了一盞茶功夫，方進了一間屋子，屋門口的匾牌上寫著“文昌閣”三個字。

文昌閣內(nèi)家具擺設(shè)雋秀典雅，窗上、隔板上、梁棟上的木雕玲瓏有致，一切顯得古香古色，耐人尋味。

管家給楊沐飛上了香茶便兀自退下了。

楊沐飛駐足在文昌閣內(nèi)，別說喝茶，連坐下也不敢，總覺氣氛詭異而壓抑。

少時，便進來一個身著官服的大人，楊沐飛正要上前喊尚書大人，那大人伸手阻止，并自我介紹道：“下官姓周，在吏部任職。”

楊沐飛是個心思活絡(luò)的，心里暗忖，眼前大人的官服看起來職位不低，不像尚書，但也一定是個侍郎。本朝尚書共有六位，侍郎也有六位，分別是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和工部，侍郎中姓周的，唯有吏部侍郎。吏部周侍郎出現(xiàn)在的尚書府勢必是吏部尚書劉尚書的府內(nèi)了。

吏部尚書，那可是掌管著全國文職官吏的任免、考課、升降、調(diào)動、封勛等事務(wù)的天官，自己剛考上狀元，任何官職，可全都在這周侍郎和劉尚書的掌控之中。

于是，楊沐飛立即上前，行了大禮，嘴里熱情道：“學(xué)生拜見侍郎大人。”

周侍郎吃驚道：“你怎知下官是侍郎？”

“周大人器宇軒昂。官服看起來職位不低，不是尚書便是侍郎。”

“可下官出現(xiàn)在這尚書府內(nèi)，楊狀元理該猜測下官乃尚書大人才是。”

楊沐飛不慌不忙答道：“大人的年紀尚輕。還不足以任尚書一職。”

“果真是個心思活絡(luò)，有眼力見的。尚書大人沒有看錯人哪！”周侍郎指著楊沐飛哈哈大笑。旋即，二人攜手上座。

“侍郎大人，不知尚書大人傳學(xué)生前來所為何事？學(xué)生原想明日備齊禮物再登門拜謝恩師的，不曾想恩師傳喚急促，晚生走得匆促，于是兩手空空，真是禮數(shù)不周了。”

周侍郎道：“不妨事不妨事，尚書大人愛的是無貝之才。并不在乎你是不是空手而來。”

楊沐飛心里一凜，繼而問道：“不知尚書大人喚學(xué)生前來所為何事。”

周侍郎道：“下官受了尚書大人所托，前來向狀元公道喜了。”

“喜？喜從何來？”

“蟾宮折桂，拔得頭籌，此乃一喜，狀元公好才華！”

周侍郎盛贊，楊沐飛有些赧然。

“周大人過譽了。”楊沐飛拱手，有些討?zhàn)埖囊馕丁?

周侍郎道：“誒，狀元公擔(dān)得起，高中狀元乃是大登科。只是其中一喜，尚書大人看中狀元公好人品好才學(xué)，欲把膝下獨女許配狀元公。以結(jié)秦晉之好，此乃小登科，雙喜臨門哪！”

楊沐飛愣住，立即起身推辭道：“侍郎大人有所不知，學(xué)生家中已有妻室，有道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學(xué)生不能一中狀元就忘本停妻另攀高枝呀！”

“狀元公果真是品學(xué)兼優(yōu)，不過，據(jù)下官所知。狀元公的妻室并非名門閨秀。”

“洛縣王家雖比不得京城豪門，可在當(dāng)?shù)匾彩钦?jīng)人家。更兼內(nèi)人王氏品性純良，實在是世上難得的好女子。”

“好女子因何會慘遭被雍王的準大舅子休棄？那洛縣白家乃百年藏書世家。祖訓(xùn)嚴明，男子不納妾不休妻，若不是這王氏犯了七出之條，又怎么會淪落為棄婦呢？更據(jù)下官所知，狀元公與王氏的婚約并未得到雙方家長的同意，乃屬私奔之舉，自古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棄之，這王氏全然不顧及狀元公大好前程，以棄婦身份教唆狀元公做出忤逆父母遭人唾棄的私奔之舉，又怎么會是品性純良的好女子呢？”

楊沐飛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跌坐在楠木大椅上，渾身都冒冷汗。

自己方中狀元，可是身家底細、來龍去脈卻早被劉尚書調(diào)查個一清二楚，看來這劉尚書神通廣大，那么尚書府的親事便不能公然拒絕，因為自己只是中了狀元，還沒任官，吏部尚書可是掌管著他這一世官途的至關(guān)重要的人，就如蛇之七寸。

見楊沐飛猶疑，周侍郎唇角一抹得意的笑。不料，楊沐飛卻沉吟道：“周大人，承蒙尚書大人錯愛，又辛苦侍郎大人您前來提親，王氏雖淪為棄婦，其中卻有種種苦衷隱情，旁人不知，妄加非議，學(xué)生卻是一清二楚的，她原也是清白賢德的好裙釵，命運捉弄，實非她所愿，學(xué)生與她兩情相悅，患難與共，停妻再娶實在有違良心。”

周侍郎哈哈大笑起來，他起身拍拍楊沐飛的肩膀道：“狀元公，你是讓下官說你癡情好呢，還是說你書呆好？王氏本是棄婦，又做出私奔之舉，終是為世俗所不容，哪里比得侯門繡戶金枝玉葉？有道是烈女不侍二夫，她既是白家棄婦，就應(yīng)青燈古佛忠貞一生，她卻與你私奔，如此朝秦暮楚的女子，怎么配得上狀元公你這天子門生翰苑才子？如果狀元公與人私奔之舉被皇上知道了，龍顏動怒，將狀元公貶下鳳凰臺，那時候，狀元公你功不成名不救，豈不辜負你這十年寒窗辛苦汗水一朝付諸流水呀？”

周侍郎一席話說得楊沐飛心寒膽落，周侍郎又敲邊鼓道：“可是狀元公你一旦開竅，答應(yīng)了尚書大人家的親事，做了吏部尚書劉大人的乘龍快婿，從此之后官途似錦，指日可待。”

誰說不是呢？吏部尚書可是掌管著官員任免的大權(quán)，他若做了劉尚書的女婿。還怕這老丈人不替他鋪好青云之路嗎？

“狀元公，你還猶豫什么呢？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可是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呀，你可千萬不要錯過時機再懊悔莫及。要知道三鼎甲另兩位榜眼和探花早已登門提過親了，可是尚書大人獨獨鐘情于狀元公你一表人才。年輕有為呀！”

又是橄欖枝，又是鋒利劍，把個楊沐飛說得坐立不安，左右為難，不禁在心里抱怨起王麗楓來：娘子啊娘子，你為什么不在遇到表哥之前便遇到我呢？棄婦的身份是個緊箍咒，私奔之舉又將成為我一生污點，你讓沐飛如何是好啊？

“狀元公。你為什么沉默不語？你倒是表個態(tài)啊！”周侍郎催促。

楊沐飛嘆道：“周大人，學(xué)生這不是進退兩難嗎？”

周侍郎又得意地笑起來，揮手道：“不難不難，且聽下官再與你分析分析。這進嘛，尚書女婿，青云直上；這退嘛，就退回臨縣去，白衣書生，兩袖清風(fēng)，不過貌似這臨縣也退不回去的喲。因為你和王氏私奔，楊老爺楊夫人恨極了王氏拐走他們心愛的兒子，狀元公你也是無顏面對家中二老喲！回不得臨縣。還可以回洛縣，但是王氏在洛縣背著個棄婦的名聲，只怕狀元公與她回洛縣去日子終究是不好過的。”

“不要再說了！”楊沐飛惶恐地站起身來，面色漲得通紅，“我和我家娘子兩情相悅，她與我離開洛縣，來京赴考這一路，跟著我餐風(fēng)露宿，吃盡苦頭。卻沒有半句怨言，一路之上。做繡品賣錢資助我讀書生活，我能高中狀元與她的功勞密不可分。想當(dāng)初我在宏詞科中落第。原也不是什么天資奇才，是娘子的鼓勵和支持我才有今日的風(fēng)光，我怎么可以做出過河拆橋上屋抽梯的事情來？我與娘子曾經(jīng)發(fā)過誓，禍福生死絕不變心，所以，侍郎大人你不要再說了，我我我絕不做那忘恩負義、背信棄義的禽獸！尚書府的婚事，恕學(xué)生不能答應(yīng)。”

“狀元公，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周侍郎面色一冷，聲色俱厲起來，“什么誓言，什么山盟海誓，都是假的。”

“不為誓言，單為娘子對我的一片深情，我也絕不能辜負。侍郎大人有所不知，娘子她前一次婚姻失敗，萬念俱灰，我是她隆冬過后遇到的一抹春陽，只怕我若再棄她而去，休書便成了那催魂令，娘子她定然想不開，鬧出人命來的。”

“狀元公好迂腐，你與她既然是私奔，又何必需要什么休書呢？她遭遇過一次拋棄，死了嗎？沒有，反倒是另結(jié)新歡與狀元公你私奔了，那狀元公你又為什么篤定她與你分開之后一定會想不開自裁呢？據(jù)下官判斷，這王氏絕非烈女，下官對狀元公你打一百個包票，包管王氏絕無性命之憂。奉勸狀元公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大丈夫當(dāng)斷則斷，不然，只怕要懊悔一生了。”

周侍郎咄咄逼人，楊沐飛癱在椅子上，全身發(fā)抖。

“狀元公，這尚書大人家的親事你是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啊？”

“那就答應(yīng)了吧！”楊沐飛也不知這“答應(yīng)”二字是如何脫口而出的，只是說完之后，才驚覺自己早已汗?jié)褚陆蟆４丝蹋q如船到江心馬臨崖上，再無退路。而周侍郎早已興奮地拍掌大笑。

“好好好，識時務(wù)者為俊杰，狀元公，下官這廂道喜了，狀元公既然答應(yīng)了尚書府的親事，那今夜便留宿府內(nèi)，擇日完婚吧！下官這就向老尚書復(fù)命去。”

周侍郎立即要走，楊沐飛拉住他道：“今夜就要留宿府內(nèi)嗎？可否讓學(xué)生回客棧與我家娘子道個別？”

“你家娘子？狀元公是糊涂了嗎？你家娘子就在這尚書府內(nèi)呀！哦，狀元公要是擔(dān)心那王氏，下官這就派人送二百兩銀子給王氏，讓她早日打點行裝回洛縣投親，這也算狀元公報答她這一路來的照應(yīng)之恩了。”

周侍郎說著歡天喜地去了，屋子里立時沉寂下來。楊沐飛呆呆坐著，如墜深淵，渾身上下是無邊無際的寒冷。一切如在夢中，卻又那么真實地發(fā)生了。

麗楓，你可會恨沐飛在你還沒愈合的傷口上又撒了把鹽？麗楓，能不能不要恨我？嘆只嘆，功名二字困書生一世，沐飛也是身不由己呀！

楊沐飛越想越傷心，終于是淚如雨下。

王麗楓在客棧內(nèi)一直等到月上柳梢頭，也不見楊沐飛回轉(zhuǎn)。心里擔(dān)心楊沐飛去尚書府不會遇到了什么事吧！想去尚書府打探，又不知尚書府在何處。

店小二來詢問：“狀元夫人可要用晚膳了？”

王麗楓哪有心情吃飯？搖搖頭讓店小二出去了。

新月微明，清風(fēng)徐拂，王麗楓終于等到了尚書府傳來的消息并二百兩銀子：新科狀元楊沐飛已被吏部尚書招為東床，不日將與靈芝小姐成親，特奉二百兩銀子與麗楓姐姐作返鄉(xiāng)盤纏。

王麗楓捧著那二百兩銀子，驚得渾身發(fā)抖，她抓住來人問：“狀元公原有妻室，尚書大人不知嗎？怎么就招為東床了？”

來人冷笑：“誰說狀元公原有妻室？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大紅花轎三媒六證？”

王麗楓愣住，凄然地搖了頭：“沒有。”

“既然沒有，何來狀元公原有妻室一說？狀元公有一句話托我轉(zhuǎn)告這位小姐，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所以還請這位小姐好自為之！”來人推開王麗楓，拂袖而去。

王麗楓跌倒在地，整個人如墜云端。

“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滿屋子飄的都是這句恥笑的話，還有無數(shù)張七大姑八大姨的嘴臉，戳著她的脊梁骨重復(fù)著這句話。

無盡的羞辱！無盡的憤懣！

王麗楓用手掩住耳朵，終于從地上一躍而起，奔出了客棧！

一路上，王麗楓跌跌撞撞地跑著，其中摔倒過無數(shù)次，可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疼，只是如無頭蒼蠅一般暈頭轉(zhuǎn)向地跑著。不知跑了多久，跑到了城門邊，守城的兵士問：“你一個單身女子，這么晚了還要出城嗎？”

王麗楓瑟縮了一下，驚恐地看著兵士盤問的嘴臉。

“若是好人家的女子，怎么能這么晚了，還只身出城，說，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王麗楓的耳邊又響起尚書府來使奚落的話：“奔者為妾，父母國人皆賤之！”

她不是好人家的女子！她是受人唾棄的賤人！

王麗楓用手捂住耳朵，搖頭，不停地搖頭，絕望的淚水汩汩滾落，驀地，她一把推開兵士跑出了城門。

京郊，一路是泥土與植物的芬芳，灌進王麗楓的口鼻，寒進她的心底。她終于跑到了一片湖水邊停住了腳步。

月光下，湖面波光粼粼，她孤零零的影子投在湖面上，好不凄惻。

這一生，先是被白振軒休棄，又被楊沐飛拋棄，她原也是好姑娘一個，為什么落得如此下場？想來，事不由人計較，一切皆是命中安排。

湖畔有一片桃花林，桃花林深處傳來陣陣凄涼的琴音。王麗楓絕望地哭著又笑著，這世上也有與她同樣心灰意冷之人嗎？不然，何以在夜深人靜之時彈出這等斷人心腸的曲子？

罷罷罷，不如一死了此殘生，所謂一死解千愁。

王麗楓閉眼，就著那琴音，向冰冷的湖水中縱身一躍。

只聽“噗通”一聲，驚起夜行的動物無數(shù)，就連那琴聲也是戛然而止。

屋內(nèi)，琉璃燈下，白振軒看著眼前猝然斷裂的琴弦，聽著屋外夜梟陣陣驚叫，心里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油然而生：有人投湖！

白振軒一陣風(fēng)奔出屋子，穿過桃林，果見湖水中有個人在月光中掙扎。

“秦艽！松塔！”白振軒急急喚了二人的名字，自己已經(jīng)一陣風(fēng)跳進了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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