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2章 京師（九十五）

流寇自不必說，迄今為止幾股有名的巨寇，官兵圍剿便煙消云散，官兵一退重整旗鼓。蜂營蟻隊，不成氣候。

至于滿清，原本已露出窮途末路之相。然而皇太極稱帝改國號之后，原本已然暮氣沉重的“大金”居然又煥發(fā)出了生機。

皇太極的野心，較之只知一隅稱王，以劫掠為能事的老奴要大得多。關(guān)鍵是，他的本事支撐得起他的野心。

以他在京師的地位和商業(yè)關(guān)系，皇太極亦命手下通過遼海行的沈陽分號寫來勸降書信，讓他暗中為“大清”服務(wù)，許諾他極豐厚的利益。他知道，做蒙古生意的山西商人中已經(jīng)有人“落水”，正以驚人的速度積攢財富。

但這些并不會讓他忘懷當(dāng)年廣寧撤鎮(zhèn)時的慘事――不共戴天。

唯獨對這髡賊，他的感情十分復(fù)雜。髡賊的這個“大宋后裔”不論是真是假，總是華夏一脈，語言文字亦是同宗同源。較之朝鮮、安南“小中華”，算得上是正傳嫡派了。

然而他們在海南的種種舉措和交往時所傳達出來的觀念，又說明他們和華夏相差甚遠。別說朝鮮、越南，甚至和他接觸過的歐洲人亦有極大的不同。

他們?nèi)羰侨胫魅A夏，又會變成何等模樣，堯舜之國還是蠻夷之幫？

李洛由對未來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反正他的壽數(shù)將盡，人死如燈滅，再大的劫難也與他無干了。生意上的事情他都做了安排，只是亂世里這份家業(yè)的分裂乃至覆滅大約是必然的。

兒女們都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將來是福是禍，全靠他們自己掌握，至于貪得無厭的兄弟子侄們，他們多少也撈到了些好處，至于能不能守得住，那就是個人的本事了。

他還有最后一個準(zhǔn)備：將兩個侍妾和孩子送到了南方，一個送到了澳門，托付給耶穌會中的好友；另一個則秘密送到了臨高，由顧葆誠照顧。

將來若是天下大亂玉石俱焚。李家的血脈也總能保全一二。他也算是對得起祖宗了。

“這冷大掌柜饋贈這么貴重的禮物，有什么要緊的事情求老爺罷？”

喬姨太的話把他的從沉思中喚醒了。

“他要求的事，我大約也知道。”李洛由冷哼一聲，“不好辦吶。”

喬姨太不敢接話，良久道：“這藥很對老爺?shù)陌Y，若是能辦，老爺還是幫他一把。”

幫還是不幫？李洛由頗為躊躇。

他雖在家中臥病，但是京師的消息并不閉塞。冷凝云被綁票，歸來，有人暗中預(yù)謀擠兌德隆……這些事他都略知一二。

但是他從不插手過問德隆的生意。他的字號和德隆往來甚多，但多是業(yè)務(wù)關(guān)系。和澳洲人在北方的行動不沾邊的，也并未入股。

澳洲人所圖甚大，他不想為了幾個錢摻和進去，得罪了朝廷。

朝廷雖已到了窮途末路，但是要弄死他，毀掉他的家和事業(yè)，還是舉手之勞。特別是京師這個地方，臥虎藏龍，滿街的權(quán)貴高門。他縱然有著偌大的家業(yè)和門檻，也不得不小心從事。

隨綁票了冷掌柜，他不清楚也無意查清，但是擠兌德隆顯然不是山西屋子的作為。

山西屋子企圖擠垮德隆，這在京師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德隆背靠楊公公的門檻，山西屋子上次謀事不成，已然偃旗息鼓。這次突然重操舊業(yè)，顯然是背后另有人指使。

此人敢于挑戰(zhàn)德隆，顯然不是一般的官宦。謹慎起見，自己最好是置身事外。

但是自己若全然不顧德隆的安危，在髡賊那邊也交待不過去。

思來想去，只能“暗助”，不能“明幫”。

想到這里，他的思路已經(jīng)完全明了。當(dāng)下對喬姨太道：“你叫張成進來見我。”

張成是他的貼身仆人之一，專辦要緊的事情。

“你去辦這件事要悄悄地辦。”李洛由囑咐道，“記得要找舊存的，不要專門去兌。不要開新票。”

烏開地沒有跟去李宅－－他分身乏術(shù)，要去逐一拜訪小同行們。只能讓冷凝云單獨去了。回來之后，更是忐忑不安，不知道這位名滿京師的大掌柜會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對待冷掌柜。

雖說冷掌柜胸有成竹，大有吃定了李洛由的意思。但是烏開地深知商場險惡，人情冷暖，別說只是商業(yè)上的生意伙伴，就算有救命之恩，危難的時候也未必會買賬。所以他一直坐立不安。

眼見著冷凝云回來，嘴角微微帶笑。他才放下一半心來。見過禮，忙著問道：“老爺見了李大掌柜怎么說？”

“他個千年修煉的狐貍，能怎么說？自然是嗯嗯啊啊。”冷凝云笑道，“不肯落一句結(jié)實話下來。”

烏開地急道：“老爺，您老還笑得出……”忽然覺得自己未免太過狂悖了，忙緩了一緩，“這事可容不得玩笑呀。到底是何情形？”

“你少安毋躁。”冷凝云從容坐下，喝過一碗茶，又叫人送點心來，這才徐徐道來。

“李大掌柜人很是客氣。不過，要他出面來力挺德隆，他是肯定不干得。他也忌憚對方的后臺。”

“他知道后臺是何許人也？”

“我猜他可能略知一二，不過在京師里敢動咱爺們的，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冷凝云嘆道，“縱然是李大掌柜，也不愿意平白招惹事端的。”

“那，那，那不是一無所獲？”

“這倒也不至于。”冷凝云說著拍了下手邊的拜匣，“這就是收獲。伱打開瞧瞧罷。”

烏開地急忙將拜匣打開，里面卻是滿滿一迭的桑皮紙，新舊不一，有的甚至污漬斑斑。但是他立刻就分辯出來，這里頭全是銀票！

“銀票？！”

“不錯，一共三萬兩。”

烏開地翻了翻，這些銀票全是山西屋子開出來的。新舊不一，大約是專門搜集來得。這李老爺還真有意思！

“可惜只有三萬……”烏開地心中盤算，加上小同行的借款，也就能湊五萬。

“五萬就不少了。”冷凝云咽下口中的點心，拍了拍手，“年初五的這頓飯，才是要害。不在這錢業(yè)公會的宴席上把他們都給收拾服帖了，就算給咱們?nèi)f兩銀子應(yīng)付過去了，日后也是個隱患！”

“話是這么說……”

“小同行們怎么說？”冷凝云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今日我逐一都拜見過了。六家小同行倒是都很同情我們，也愿意幫我們。但是他們都忌憚山西屋子……”

烏開地說，小同行們因為本錢少，門檻也小，所以不太敢得罪山西屋子。但是他們也對山西屋子把持京師銀錢市場，橫行霸道不滿。所以也希望德隆能挺過去。所以拆借這件事每家都答應(yīng)了。只是要求德隆保密。

“……這個自然。只要他們肯出錢，我們自然是見情的。”

“老爺，這情我們自然要見，只是這錢……”烏開地欲言又止，一臉苦笑的拿出一個護書。

“都是票子？票子也不打緊。本來也沒指望他們拿銀子出來。”

然后打開一看就愣了：原來里頭滿滿的都是德隆的票子！

“一共是二萬七千三百二十二兩七錢一分。”烏開地道，“我都數(shù)過了。”

冷凝云哭笑不得，來擠兌的人本來就是要把德隆的票子換回給他們，這下又拿來二萬多德隆的票子，他去兌給誰？

“也罷，好歹是幫我們在市面上清掉了兩萬七千兩的票子。”

“幾位掌柜都說了，德隆若是不倒，到時候?qū)⑵弊舆€給他們便是，不必計息。若是……”他遲疑了下，沒有再說下去。

若是倒了，這些票子本來就是一堆廢紙了。

這幫南方佬，算得是倒是精！

話又說回來，他們送來德隆的票子也是真金白銀的支持，算是擺明了立場。客觀上說，也減少了德隆面對的市場上的擠兌壓力。

“這情份也算夠大的了。”冷凝云點頭道，“利息還是要給得。”

“這么一算，我們還有七八萬的缺口。”

“這就要看今晚了。”

“老爺有把握么？”烏開地忍不住再一次問道。

“五五之間。”他還是照樣如此回答。

烏開地為之氣結(jié)。雖說這德隆沒有他半分銀子的股份，他也不過是個月支十二兩的“大伙”，但是這些年來和冷凝云相得益彰，這京師德隆的天下也有他的功勞。感情頗深。

冷凝云此刻雖說不上成竹在胸，對明天的會議是頗有把握的。在他還沒有回到德隆之前，荷香已經(jīng)將山西屋子的相關(guān)情報轉(zhuǎn)交給了這次前來指揮的偵察總局特偵隊派來的聯(lián)絡(luò)員手上。

特偵隊的本事他十分的信得過。實話說要不是這生意還得做下去，不能被人視作“妖怪”，他很想明晚的酒宴上當(dāng)場指揮狙擊手打死幾個，體會下談笑間殺人于無聲的快感。

只是這事他不能和烏開地說。再說，在京城不同于外地，羅網(wǎng)嚴密。縱然是特偵隊也不見得能來去自如。所以他只是提了一個“震懾”的目標(biāo)，如何去實施，就交給帶隊的指揮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