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4章 京師(一百零七)
“唯今之計,只有暫忍一時。促成議和。”樂先生說這話的時候頗為悵然。
“議和……”錢太沖想到白天召對時候皇帝的確流露出這樣的意思,但是再一想最近看過的邸抄,搖頭道,“朝廷上最近議征粵餉,以備剿髡之用。事已至此,何談議和?況且髡賊素來狼子野心,貪得無厭。視朝廷為寇仇。學(xué)生在臨高的時候,但凡提起大明,不是‘偽’便是‘篡’,大有自居正統(tǒng)之意……”
“不然不然。”周樂之當(dāng)即將元老院目前的內(nèi)部有關(guān)南下北上的紛爭;占據(jù)兩廣之后驟然增加的統(tǒng)治成本對財政造成的壓力詳盡的講了一遍。
錢太沖愈聽愈驚訝,要說大明境內(nèi),堪稱“知髡”的讀書人,他可算是名列前茅了。不但和髡賊打過仗,還在髡賊那里當(dāng)過俘虜,受過培訓(xùn),做過文書工作。釋放的時候得到了留用的邀請。要不是不愿意“從賊”,這會他就已經(jīng)是個“偽髡”,搞不好已經(jīng)是兩廣某縣的“干部”了。
說到對髡賊制度、內(nèi)部情況、人員的了解,他自認(rèn)大明沒有第二個能知道的如此透徹。
沒想到和這位樂先生一對談,才發(fā)覺自己那點見識真如滴水入大海一般。
要說真正了解髡賊的“朝廷”,知道髡賊的“元老心術(shù)”,還只有眼前這個樂先生!
他訝異道:“先生大才!對髡賊所知竟然如此透徹……”
他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口若懸河的年青人,在說及髡賊的時候,頗有些他在臨高看到過的真髡偽髡的氣質(zhì),莫非他是……
樂先生卻像是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嘆氣道:“我若是倒好了!”
“先生何出此言?”
“我若是髡賊,必設(shè)法說服諸元老與大明友善。彼此都是華夏一脈,何必互相攻伐!白白耗費錢糧人命不說,還便宜了蠻夷!”說到此處,不覺有些激動。
錢太沖道:“先生所云極是。只是髡賊縱然一時愿意議和,將來只怕也是翻臉無情……”
樂先生嘆道:“如今的局面,拖得一時是一時。再說了髡賊是人,我大明官紳百姓亦是人。他能造得大炮火輪船,我們就造不得?”
“可是,我們無人懂這些啊。學(xué)生在臨高的時候,但凡機(jī)械器具,都由真髡制造,教導(dǎo)假髡使用。假髡只會照章辦事而已。其中緣由一概不知。重要器械,更是絕不假手假髡。”
“我們不懂,讓髡賊來教便是。”周樂之道,“師髡技以攘髡。”
錢太沖只覺得這樂先生異想天開,道:“髡賊與大明乃是敵國。縱然能雙方議和,髡賊豈能來教授?”
“呵呵,先生有所不知。髡賊乃是商人治國,稟性最為貪婪。只要有銀子賺,豈能不掙?”周樂之鄙夷地笑道,“先生大約知道,這些年來,各鎮(zhèn)多購所謂南洋銃吧?”
“略有耳聞,聽說就是髡賊的槍支。”
“不錯。兩國交兵,他們照樣在賣這樣的殺人利器,何異于授刀與人?”周樂之冷笑道,“不說髡賊了,便是大明,山西屋子的商人在殺虎口各處邊墻貿(mào)易,說是和蒙古人做生意,實則都是在與韃子交易。建奴的鐵器、糧食多由關(guān)內(nèi)販?zhǔn)鄣脕恚 ?
“竟有此事!”錢太沖熱血上頭,沒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事情,“朝廷就不管么?”
“朝廷自然想管,只是這販一得十的利潤,只要做到了,豈肯放手?自古有言,賠本的生意沒人干,殺頭的生意有人做。何況這十倍、二十倍的利益!”
錢太沖目瞪口呆。這些年他在鄭森周邊折騰,的確沒注意國內(nèi)大局,沒想到居然已經(jīng)糜爛至此!
“錢先生,您待在漳州灣里太久了。外頭的形勢一點都不了解么?”周樂之緩緩道,“朝廷局勢,已是危如累卵!伐髡是速死;議和,尚能保住一口氣,師髡長技以自強(qiáng),徐徐圖之,或許還有救!”
錢太沖一激靈,大聲贊道:“好一個‘師髡長技以自強(qiáng)’!先生一言,勝讀十年詩書!”
“過獎了。這其實亦非我一人之見識。廣州玉源社,收藏髡書最多,髡情了解亦多。只是兩廣淪陷,社員星散,這些收藏大約也保不住了……”
錢太沖略一猶豫,問道:“這玉源社的社長,聽聞就是梁存厚梁老爺?”
“哦,你知道他?”
“略知一二。”錢太沖小小地做了隱瞞,實則梁存厚派人與他聯(lián)絡(luò)過,意圖拉攏鄭家的殘余勢力,他還專門去過廣州商議。只是梁存厚后來發(fā)現(xiàn)鄭氏集團(tuán)四分五裂,結(jié)盟的意圖才沒能實現(xiàn)。
“梁老爺對朝廷赤膽忠心!可惜陷于廣州,廁身與虎狼之間,只怕也是自身難保。”周樂之嘆道。
“可惜了,梁家可是廣東的望族……”
“縱然是望族,此刻大約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只擔(dān)心……”周樂之蹙眉道,“他忍不住,白白誤了性命!”
談到這里,兩人對坐唏噓。少頃錢太沖笑道:“你我正當(dāng)戮力朝廷,克服神州,何至于做新亭之嘆呢!”
“先生說得是!”周樂之笑道,“日后辦起髡務(wù)來,還要請先生多多襄助。”
“我倒是樂意,只是少主……”
“先生,你若是只把眼光放在這小小的漳州灣,縱然皇上愿意助你一臂之力,鄭家也回不到過去了。”
錢太沖啞然,半響方道:“學(xué)生但求問心無愧而已。”
周樂之一笑:“在下倒是以為,先生若要重振鄭家,就得從這‘髡務(wù)’上下手。”
錢太沖吃了一驚,再想了想,笑道:“先生這就有所不知了。若說與髡賊往來,鄭聯(lián)鄭彩他們早就干了起來。”
髡賊雖然封鎖了鄭家的出海貿(mào)易渠道,但是并沒有斷絕鄭家的貿(mào)易。所以四分五裂的鄭氏集團(tuán)各派就地轉(zhuǎn)為了產(chǎn)品供應(yīng)商。將各式各樣的福建產(chǎn)品銷售給來漳州貿(mào)易的“髡商”。
“……他們雖然掛著各式各樣的字號牌子,可是用腳后跟想想也知道里頭大多是髡賊的產(chǎn)業(yè),再不然,亦是髡賊扶持起來的商家。”
這些商家來到漳州灣各處,大肆收購原料,又把各種“髡貨”和福建緊缺的食鹽傾銷過來。生意做得是十分紅火。
“……偏偏安平這里是最窮的。當(dāng)初髡賊破城,把安平羅掘一空,什么都沒剩下。重修府邸和城墻倒是花了不少錢。至于鄭家的商路和商鋪,少主一點也沒有沾邊。如今只能靠著幾個田莊幾千畝地收田租過活!就是這幾千畝地,亦逃不過他們的覬覦!”錢太沖嘆道,“若不是為此,我也不會貿(mào)然上京來找門路!”
“髡賊與你們也有生意往來么?”
“自然是有得。只是我這里除了漁獲便是稻米,賣不起價錢。”
“為何不種甘蔗?”
“種甘蔗?”錢太沖一愣,他還真得沒想過這事。第一他并非閩人,二來他對農(nóng)事很是陌生。多少還有“以糧為本”的觀念,“這倒是沒有想過。不過田莊一貫都種甘蔗,改種其他,怕佃戶們也不會吧。”
“如今福建到處都是種甘蔗的,若想改種,想來也不難。”周樂之道,“髡賊最大的生意有兩樁,”他豎起一個手指頭,“絲。”接著又豎起了第二個指頭,“糖。”
他緩緩道:“只要你有甘蔗,不愁賣不出去。而且……你可以自辦糖廠,把甘蔗做成糖再賣給髡賊。又能多掙不少錢。”
種甘蔗?做糖?錢太沖沉思片刻,道,“先生的主意是極好的,只是辦糖廠熬糖,比之種甘蔗更難,哪里去尋找這樣的人手呢……”
“自然是去求教髡賊嘍。”
錢太沖目瞪口呆,半響方道:“先生莫要開玩笑!學(xué)生雖說與髡賊有生意往來,這糖乃是他發(fā)家的本錢,如何肯將制糖之術(shù)傳授與我等?賤價買甘蔗做了糖高價賣出豈不賺得更多?”
“呵呵,這就是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周樂之笑道,“開糖廠做糖要工人,要場地,要房舍,要倉房……糖還沒有做出來,你開門七件事卻是處處都要錢。這糖廠投資浩大,卻只能開工半年不到。相比之下,直接買你的糖販賣給西洋人東洋人他還少了一道加工的開銷,豈不是更賺錢,你算算這里頭的賬!”
錢太沖還有些懵懂,周樂之見他腦筋一時間轉(zhuǎn)不過彎來,提醒道:“不說糖,只說稻米。是種稻賣糧的農(nóng)家賺錢多,還是糧商賺錢多?!”
這下錢太沖恍然大悟,道:“是了!遍身綺羅者,不是養(yǎng)蠶人!”
“這就是了。髡賊要得是商業(yè)渠道。這也是最掙錢的事。做糖這事又無關(guān)軍國大計。你要想做,他是求之不得。”說著他又提起在臨高和廣州,髡賊都有招商辦廠,轉(zhuǎn)讓技術(shù)和設(shè)備的事情。
“……廣州亦拍賣了好幾個項目,都是髡賊幫忙蓋廠養(yǎng)成工匠,連機(jī)器亦是他們包辦。你要辦糖廠,亦可如法炮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