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梁先生,感覺好一些了嗎?”
在南洋醫院四樓的特護病房里,擺滿了鮮花和果籃,上海經濟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梁成杰的遇刺,轟動了整個上海灘。
工部局巡捕房、日本憲兵司令部、上海市府、上海市總商會……梁成杰脫離生命危險之后,幾乎說得上來的頭面機構,無論出于什么目的,都陸續前來探望,甚至汪派的二號人物周佛海也親自前來安慰致意。
此刻在病房里的,是七十六號特工總部的副主任史秉南和第一處處長余笑蜀。
梁成杰坐在沙發上,看起來還有些虛弱。
“史先生百忙之中還來探望,辛苦了。”
“梁先生,這次我前來,除了表達敬意和慰問,還要對我們工作的疏忽致以歉意,近幾個月來,我們對重慶分子的打擊已經初見成效,相信很快上海的治安就會得到有效恢復,類似的事件,絕對不會再次發生!”
梁成杰微微點頭,算是回應。
“此外,前兩天周佛海先生前來探望過勵之公,當時周先生要務在身,沒能停留太久,所以有些話,他叮囑我再來轉達,并希望聽取您的意見。”
“哦?”
梁成杰的眼睛漸漸張開,“周先生有什么話,不妨明示。”
“現在新**正在籌建之中,最大的問題,在于名不正、言不順,汪先生的意思是,先要召開全黨第六屆全國代表大會,在這個大會上,得出未來的**主旨、愿景和目標,也只有經過這樣的程序,我們才能公開地與重慶抗衡。”
“這些我都知道,周先生的意思不妨明說。”
史秉南略顯尷尬地笑笑,“在之前的計劃中,周先生曾經有意讓梁先生充當國府財政部次長和中央儲備銀行總裁,目前看勵之公的身體狀況,似乎是不適于充當如此繁重的工作了,因此,這些職位,周先生有意重新安排,特讓我來聽取您的意見。”
梁成杰又把眼睛微微閉上,道,“周先生考慮周詳,我自然沒有意見,但是我有個小小的建議,就是李秉書先生也不適合這兩個位置,如果他出任這兩個位置,我梁成杰首先抵制!這句話,還請你原樣轉達周先生。”
梁成杰斬釘截鐵地直接針對李墨卿,這多少讓史秉南有些出乎意料,事實上,這些職位,李墨卿確實在周佛海的考慮范圍之內。
他稍微楞了一下,道,“一定,一定。”
“史先生怎么會代表周先生前來發言?”
“因為新**將來的警政工作和特務工作,也會是由周先生全權負責。”
“明白了,周先生以后就是你我共同的上級。”
“不敢,秉南怎么敢和勵之公相提并論,恪盡職守而已。哦,對了,新的國大代表的組織和聯絡工作,一直是貴公子梁利群先生在負責的,迄今已經圓滿完成,目前大會召開在即,梁先生的身體狀況,恐怕難以出席盛會,不知道有沒有其它金融界的資深人士可以代替出席?”
梁成杰半晌沒有言語,忽然開口,道,“有一個,希望汪先生和周先生考慮。”
史秉南笑道,“國大代表的具體人選,沒有那么復雜,只要梁先生提名,我報上去通過便是。”
梁成杰道,“那好。”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指了指余笑蜀,“我提名余笑蜀代替我當選上海金融界國大代表,參加六屆國大。”
“什么?”
史秉南和余笑蜀好像都沒有聽清,共同問了一聲。
“余笑蜀。”
“梁先生,余處長,他似乎不是金融界人士?”
“我梁家的準女婿,怎么不是金融界人士,他很快就會成為上東系的股東和董事,同時,他不是也在替七十六號經營東南貿易公司嗎?”
余笑蜀和史秉南面面相覷。
東南貿易公司只是余笑蜀的一個掩護身份,在七十六號介入前,不過是個皮包公司,如今看梁成杰的態度,是要和余笑蜀捆綁,并且對李墨卿公開宣戰了。
余笑蜀是史秉南的心腹,無論如何,憑空多出一個正牌國大代表來,這件事對七十六號來說,毫無壞處,反而會讓史秉南身價大增,從此一腳插入上海灘的金融市場。
沒想到和丁默邨、李滬生較勁的短板,今天被梁成杰一句話補足了。
“就,按勵之公的意思辦!”
意外之喜讓史秉南露出了一絲笑容。
“笑蜀,我還有事先回去,這里你再陪陪勵之公。”
史秉南心情愉快地轉身離開了。
“梁先生,我并沒有從事金融工作的經驗,你這樣安排的意思是?”
余笑蜀震驚且疑惑。
“經驗,可以慢慢歷練,身份,卻不是想要有就能有的,上海灘那么多世家子弟,有幾個是生下來就會翻江倒海的?”
“笑蜀,欣怡對你的心意我理解,我的身體,如今朝不保夕。利群不夠細致、也比較憨厚,如果我有什么三長兩短,梁家就再也沒法和李家抗衡。把欣怡托付給你,我到是放心的。”
他抬起手,“你不要講話,先聽我說完。”
“欣怡的幸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一定要把你送到**的核心里去,將來,你才能發揮更大的作用,目前日軍在正面戰場處處占優,大家看到這樣的情形,紛紛落水,但是他們看不到的,是日本的困窘,它本來就是撮爾小國,在長期戰爭中,說是泥足深陷,大概也不會錯。”
“將來,或許會有一天,偽府里面的高層人士,跟隨時勢的變化,會反水再做重慶的人,但是現在,你能在偽府高層潛伏下來,對國府將來的行動,意義重大!如今七十六號的發展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這個史秉南不是個尋常之輩。現在,他已經能充作周佛海的代言人,如果我估計得沒錯,遲早有一天,他會直接和汪精衛掛上關系。對你來說,也算跟對了人。在往后的日子里,他青云直上,你一定也會扶搖萬里。”
“不過這個人,是很功利的,我給你上東的財權股份,讓你加入偽國大成為金融界代表,就是利用梁家和上東系在上海金融界的影響,給你做支撐,以后你在史秉南眼里,就會更加重要,這個人貴在實用第一,哪怕你有一些小的把柄被他捉住,只要他覺得你的利用價值更大,終究會對你網開一面的。”
“這是我一生的經驗,金融和經濟工作,是一切工作的基礎,沒有了財源,萬事不成。日本這次急于成立華興商業銀行,發行華興券來套取英美外匯,也是這個道理。這說明日本的金融財政,也已經被長期戰爭消耗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因此,七十六號的前途,是可以一眼看到頭的,現在李滬生、許仕明他們胡搞,壟斷上海的賭場和煙土生意,這一套毫不新鮮,就是以前青幫做的事。土和賭的確是很大的財源,但是必然不能持久,我希望你能學習杜先生,在張嘯林還在堅持搞老一套的時候,已經開始開公司、做貿易,走正當的工貿和金融的路子。如果你有了上東系的背景,將來史秉南必然會將七十六號的財政大權交給你,到時候,你就是偽府里面屹立不倒的人物了。”
梁成杰一連說了許多話,忍不住咳嗽起來。
余笑蜀聽了這許多,感激于梁成杰的信任和苦心,但是還有很多疑問沒有得到解答。
“梁先生,那又為什么要和李墨卿公開對立呢?畢竟他現在是上海市的市長,又是金融界領袖,是很大的一股勢力。”
“這一點上,你要向史秉南學習,搞明白日本人和汪兆銘他們的心理。”
梁成杰略歇了一口氣,道,“你聽說沒有,汪精衛到上海,在外灘碼頭日本的北光丸號上停了整整一天,專門接見了丁默邨和史秉南。說來好笑,我給你講一講丁默邨就七十六號和汪政權合流提出的條件。第一,是特工組織歸并汪政權后被正式承認為秘密警察,建立特工總部,以后由汪政權提供特務經費,這無可厚非。第二,是新中央**成立后,七十六號要內政部長、上海市市長和江蘇省主席這幾個職位。”
說到這里,梁成杰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還真想象不出來,汪兆銘這個老同盟會員、國民黨的締造者,見過無數大風大浪的大人物,聽到如此獅子大開口的要價,臉上的表情是什么樣的。”
這份大膽的要價的確太匪夷所思,連余笑蜀也不僅咋舌。
“這個要求,好像也太過分了一點。”
梁成杰笑到咳嗽。
“七十六號如今是發展得非常迅速,但說到底,也就是一個秘密警察組織,現在北方有華北臨時**和蒙疆自治委員會,南京有華中維新**,汪兆銘的這個新中央政權,最終能不能真正統一日據區還說不好,居然丁默邨就要開口要上海市市長和江蘇省主席了,難道汪政權最初的統制區域,不就是以蘇滬為中心的嗎?”
“這個既愚蠢又精明的主意,一定是史秉南提出來的,你想想看,汪兆銘聽到這個令人目瞪口呆的條件,會對丁默邨有什么看法?”
“不切實際、好高騖遠、功高震主、狼子野心、狐假虎威。”
像沸水中的氣泡,一連串的形容詞一股腦地從余笑蜀的心底冒了出來。
史秉南做得高明極了,丁默邨面對的,是真正的大佬、同盟會的創始人之一、前重慶二號人物,跟隨孫中山先生出生入死數十年的汪精衛,而丁不久前,還是流落**的一個有名無實的少將參議。在覲見未來的**首腦時提出這樣狂妄的條件,說是丁默邨一派在落了平陽的猛虎面前狂吠絕不為過。這一系列的形容詞,通過這個愚蠢的條件,都會被套在丁默邨這個主事者身上。
“汪兆銘是和近衛**做的和平談判,不想幾個月過去,近衛**已經垮臺,日本新內閣就要將一切推到重來,此刻正是受夠了日本人的氣,這個時候七十六號拿著跟日本人借的膽子,沖上就是一通狂吠,你說汪兆銘心里會有什么感受?不過汪兆銘畢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據說他還和周佛海他們密議了一會,才做出答復,斷然拒絕了上海市市長、江蘇省主席的要求,對內政部長,則給出了內政工作范圍太廣,由特工來兼任未免困難的說法,他知道到了上海,還要靠七十六號的人和槍來保護安全,當時也不好太不給丁默邨面子,于是生生捏出了一個警政部的名頭,說要把內政部的警察行政權限分離出來,交給七十六號。”
“不過你也看到了,今天,成了周佛海代理人的,不是丁默邨,而是史秉南,而且成了警政部部長的,也不是丁默邨,是周佛海。”
“這個丁默邨,不知道是怎么當上郵檢處處長職位的,比這個無名小卒史秉南,可謂差之遠矣!”
余笑蜀聽梁成杰條分縷析地講了一通,大致搞明白了幾個人之間的關系和算計。
“還有,這個提案里面,還打擊了李墨卿,現在他本來就是上海市市長,如果七十六號依然想要和他合作,要這個上海市市長做什么?史秉南這一手棋,順便把丁默邨在七十六號最得力的助手李滬生給拆了!”
“沒錯,”梁成杰繼續道,“你知道這些都是誰告訴我的嗎?周佛海!他講起不知天高地厚的七十六號,真是怒形于色!”
政治這件事,真的是太微妙了。周佛海真的是沒有時間交流,特地派史秉南跑來和梁成杰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嗎?上面那些長篇大論,已經可以把今天的內容不知重復多少遍了。
也許,周佛海派史秉南來見個面,就是想向梁成杰宣示,自己是站在誰一邊了。
“我今天給出的回答,就是周佛海最想要的,加強識大體懂進退的史秉南的力量,再給一直支持丁默邨的李墨卿施加一點壓力,不是很合適嗎?”
“何況,日本人也會很喜歡,我們中國人之間,有數不清的內部紛爭。”
“明白了!”
“梁先生,我還有最后一個疑問。”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問為什么重慶對我進行制裁,我還要想著國府是不是?”
“是的。”
梁成杰閉上了眼睛,良久,才回答道,“說心里話,日本侵我中華的舉動,是必定要失敗的,只是時間問題。等到國府重新接收上海的那一日,我梁家想要不遺臭萬年、灰飛煙滅,就只能靠你了!”
梁成杰閉上眼睛,終結了話題。
窗外,滬上盛夏已至,一派柔和明媚。
余笑蜀深深出了一口氣,他似乎并沒有意識到,梁成杰和自己的推心置腹,模糊了另外一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人生議題,就是從此,他余笑蜀,真的要和梁欣怡捆綁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