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余笑蜀桌上那盆鐵骨素,剛剛開出了細小的黃白花朵。
黃武寧死了,有些事就變成了永遠的謎團。
比如,高仲夫是不是死在他的手里,比如,周竟成究竟什么時候策反了他?
墻上的時鐘在滴答行進,一分一秒丈量著時間。
一年多以來,幾乎每天,黃武寧都會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他此刻很想問問史秉南,當他意識到見過王青容的自己隨時都可能掏出手槍,那一天背對著自己洗臉的時候,他是什么心情呢?
蘇州河畔的陣地里,模范監獄的墻腳下,憲兵司令部的監獄中、梁成杰的公館外、史秉南的家宴上,回想起來,好像這兩年來,沒有什么重要的場景,黃武寧不在自己的身邊。
一旦想起他再也不會出現,時間就好像落入了無底的深淵,無限延長,默默地,沒有任何聲響。
內野豐認為,在開槍的瞬間,黃武寧是要殺掉自己,只是因為史秉南搶先開了一槍,他余笑蜀才躲過這一劫。但余笑蜀總覺得,黃武寧是有意把這一槍打偏的,大概他知道,這一槍是對他余笑蜀身份最好的回答。
或者,余笑蜀寧愿相信,這打到天上去的一槍,正是黃武寧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相信這個,就等于相信兩個人過去的兩年時光沒有白白虛度,他可以安慰自己說,雖然大家站在不同的陣營里,但兩個人始終兄弟一場。
沉默被吱呀的開門聲打斷了。
李滬生走了進來。
余笑蜀打起精神,問道,“李處長,有什么需要嗎?”
“棘手的事情來了,你看看這個,”李滬生手里拿著一紙文件,遞給余笑蜀。
這是一份周佛海批轉來的電文,落款赫然是三個大字:汪兆銘。
他看看李滬生,仔細讀了起來。
這是一份就上海新聞界對“和平運動”抨擊的批示:
“佛海兄,《申報》言論荒謬,請兄嚴厲制裁。”
寥寥十幾個字,仿佛一陣密集的彈雨,余笑蜀已經嗅到了空中的血腥氣息。
電文下是對汪精衛指示的兩次批轉:周佛海批轉給了丁默邨,請丁默邨酌處,丁默邨大筆一揮,又批給了余笑蜀的第一處,希望“究其首要代表人物,厲行制裁,以肅風氣。”
余笑蜀抬頭,李滬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心下一沉。
最近一段時間,汪派系的報刊和重慶系的報刊大打輿論戰,搞得汪精衛的“和平運動”臭名昭著,讓汪精衛火冒三丈,此前,在周佛海的授意下,七十六號已經對上海新聞界發出了措辭強硬的“勸誡函”,并指示負責新聞管制的二處負責懲戒行動,李滬生不敢怠慢,親自出馬,暗殺了一名拿重慶津貼的《申報》記者,沒想到《申報》并沒有為血腥恐嚇所嚇倒,反而更加疾言厲色地抨擊起來。
如今面對汪精衛如此嚴厲的批示,七十六號如果不做出些大的動作,恐怕實在說不過去了。
“李處長,新聞界的行動一直是二處的指責范圍,丁主任怎么批給了我們來做?”
“哎,笑蜀,你也知道,國大召開在即,二處的工作里呢,黨務是優先的,這次六屆國大的安保工作都是我們,擔子重啊,實在分不開身。再說,殺幾個嚼舌根的記者,也不是什么難辦的事情,所以我就斗膽,請丁主任做主,讓老兄你為我分擔分擔。我們一處二處一家人,這點小忙,你還是要幫的呀!”
王八蛋!余笑蜀心里暗罵,汪精衛親筆的批示,無疑是在李滬生已經暗殺了《申報》記者的基礎上作出的,這樣明確地表示要對新聞界人士加以制裁實屬罕見。如果沒有一場大的流血事件,勢必無法達到震懾上海新聞界的效果,又如何能夠令汪、周滿意?而新聞界是上海通向世界的管道,中外勢力混雜,一時各懷其志,一時又同仇敵愾,對上海灘的新聞界動手,無疑是和國際輿論、和上海公議公開宣戰。上次的“告誡函”已經讓七十六號成為眾矢之的,這次公然動手,執行人想不臭名昭著都難。
丁默邨這個心思,可是細致得很。
“怎么?你這里有困難?丁主任的批示,在余處長這里不好使?”
“怎么會,只是最近一處的工作安排也很緊張,”余笑蜀反復端詳著手里這一枚**,“梁成杰一案還沒有結束,軍統在上海灘的活動還很猖獗,汪先生的指示,周先生和丁主任的批示,我哪里能夠推脫呢?只是行動前,我要再向史主任說明一下情況。”
“那自然是應該的!”
李滬生點點頭,“那我就不在叨擾余處長了,告辭。”
李滬生離開了,余笑蜀緩緩坐了下來,他心里很清楚,和史秉南匯報是必要的,但是也不會改變自己必須要執行任務的結果,六屆國大后的六屆一中全會上,就是汪精衛**各派系裂土分疆的分贓會,史秉南已經明確告訴余笑蜀,新**成立之前,中央執行委員會將會先成立特務委員會,有周佛海出任主任委員,丁默邨出任副主任委員,他自己出任秘書長,而特工總部除了丁、李仍舊擔任原職外,還將增設一名副主任。
這名副主任,在將來丁、史繼續在汪政權內部獲取更高權力的時刻,將會實際負責七十六號的特務工作。
由于史秉南的強烈堅持,這名副主任的提名,落在了余笑蜀的頭上。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次對新聞界的行動,更像是一次投名狀。
向前一步,臭名昭著,以后再沒有翻身的機會,向后一步,便是殺身殞命的無底深淵。
一股疲倦升上他的心頭。
對于余笑蜀來說,這真是艱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