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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嚴厲制裁,個是啥意思?”
七十六號的會議室里,許仕明依舊是中式對襟馬褂,一副江湖人士的打扮。
自他進入七十六號以來,特工總部的行動幾乎次次執行到位,槍法精準、為人冷酷,成了許仕明的個人標簽。李滬生同樣是搞行動的專家,但他曾經做過市公安局的副局長,又是滬上名流,辦事不得不顧及影響,而許仕明則不然,有人有槍有警權,對當司機看場子的他來說,簡直是無法想象的自由風光。
就像史秉南有意無意在模仿杜月笙。許仕明也給自己找了另外一個榜樣,黃金榮。
在黃金榮之前,幫會流氓和政治官員是兩條線,因此難成大器,自黃金榮憑借法租界巡捕的官方身份,在上海灘迅速崛起,無疑給許仕明這樣的底層人士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榜樣。他早已意識到,和一刀一槍的拼殺相比,唯有政治的力量是無上強大的,如今他向季云卿自薦,得以進入七十六號,就是崛起江湖的千載良機。
他說不明白,大概是真的不明白。
“意思呢,是嫌二處做得不夠好,要我們再殺幾個記者。”
旁邊的李再興語帶譏諷,完全是一副抵制的狀態。
許仕明由看向余笑蜀。
余笑蜀只能硬著頭皮解釋,“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我們的目的不是殺人,是要這些報紙不敢胡亂向和平運動潑臟水。”
許仕明點著頭,已經開始卷他的袖子了,一折又一折地慢慢翻上去。
“這樣啊,也是他們運氣不好,現在上海是我們的地頭,不聽話哪能辦?余處長,你說吧,需要我們怎么做,吾一定會的弄好額。”
殺幾個記者,他根本不覺得這個命令有什么悖謬和特殊之處。
怎么做?余笑蜀完全沒有想好要怎么做,此刻他的桌上,就有一份八十三人的公開通緝名單,上面都是上海的知名報人,其中半數以上是租界內的新聞記者,《申報》的幾位記者赫然在列。這份名單是李滬生根據丁默邨的指示擬定的,曾經配合當時的“勸誡函”給上海的新聞報館一起發出,一時輿論嘩然。
“就是這個名單?”
許仕明把單子拉過來,看上兩眼,道,“簡單了,姓名地址都有,一個個殺掉好伐?”
“申報館這幾個,互相都有通氣,恐怕死了一個,其他人就有警惕。”
李再興趕緊滅火,大概怕許仕明真的做起來。
“勿要緊個,我的人手足夠,可以約定一個合適的時間,先后差不多,一起動手。”
他輕輕揮動手掌,做了一個砍的樣子。
許仕明和李滬生在滬西爭賭場已經鬧了好一陣子,這次聽聞汪精衛對李滬生的處理不甚滿意,更是有意好好做一票大案,壓李滬生一頭。這個制裁計劃由著他去做,固然壓下來的任務完成了,但是恐怕真會被他完成的滴水不漏,到時候鬧出一場盛大的血案來,不知如何收場。
必須要說點什么了。
“這個方案不行。”
“哦?”許仕明楞了一下。
“這樣多處行動,有得手,也會有失手,大家四散,在一個個角落斃命,說不上好幾天才會發現,沒有大的影響。我看,不如我們在辦公時間直接去四馬路申報館,給他們一個教訓!”
李再興也不看天花板了,和許仕明對視了一眼,大感驚愕。
“余處長,直接去申報館,風險似乎太大了,租界總巡捕房就在附近,撤退不及時,就很麻煩。”
余笑蜀又轉頭看許仕明,他愣在那里,半天沒說話。
這是個似進實退的提議,申報館在漢口路和山東路的交叉口,緊挨四馬路,這里是上海公共租界的核心地帶,不但異常繁華、人流稠密,也是巡捕房巡視的重點地區,在這里光天化日公開犯案,影響是足夠大了,但是付出的代價也肯定小不了。這和埋伏在別人家門口放冷槍,完全是兩個概念。
許仕明如果沒發瘋,肯定也是不肯的,這樣的話,繼續討論,他就占據了提議的主動權。
余笑蜀沒想到的是,許仕明真的發瘋了。
“好,搞!儂的建議對,鬧忙點!讓他們知道,這大上海到底是誰的!”
他蹭地站了起來,對著余笑蜀擺出了一根大拇指,“余處長,有種,炮火里面走出來的,名不虛傳!”
這下輪到余笑蜀愣住了。
余笑蜀的執行計劃剛剛敲定,就傳到了李滬生的耳朵里。
“強攻申報館?這不像是余笑蜀的主意啊?”
丁默邨最近諸事不順,把余笑蜀推上新聞界的對立面,是他削弱史秉南的一個設計,難不成還讓余笑蜀真的當上這個副主任?
沒想到余笑蜀竟真的要大張旗鼓地搞起來。
“這種時候,是我也不會退,只能迎頭上!沒想到他還真的挺有種!趁著他要完成這個事,我們正好去查梁利群和她的小情人,一旦有了突破,他也分身乏術,來不及反應。”
丁默邨搖搖頭,“他不是有種,他是雞賊,這種公開場合的硬碰硬,想要馬上得出一個理想的結果不容易,在工部局總巡捕房眼皮子底下公開示威,你覺得他們有膽子在那里停留超過五分鐘嗎?這一點點時間,能做什么?《申報》是全滬第一大報,上百號人都在辦公,開槍殺個十幾人?許仕明都沒有這個膽子!”
“他這個計劃,看似剛猛冒進,實際上就是敷衍塞責,不管最終效果如何,人都沖進四馬路報館了,汪先生和周先生也說不出什么。”
李滬生的臉色變了,“這事不能就這么過去。”
“申報館一個新聞機構,加上總巡捕房就在附近,應該沒什么防備,更不會有什么抵抗,大概毆打一通就算了,不然還能怎么樣?余笑蜀是一定不會讓許仕明開殺戒的。”
丁默邨咳了兩聲,忽然又想起什么來,“梁利群哪里,要慎重,梁成杰挨了一槍,反到洗刷了自己的嫌疑,梁利群目前正是汪先生和周先生面前的紅人,不宜太大張旗鼓,倒是那個盧一珊,可以下一點功夫。”
李滬生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摁滅了煙頭,“我這里已經有了重要線索,會處理好的。”
他推門離開,身后又是丁默邨的咳嗽聲,這個昏暗的房間,每次來他都感到異常氣悶。
“媽的,也是個伐曉得天高地厚的混蛋,上海市市長的位子也想要?”
他心底罵罵咧咧,大踏步走在七十六號長長的走廊上,一連串響亮的皮靴踢踏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