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梁欣怡穿一件紅色的呢絨大衣,挽著余笑蜀的手臂走在愚園路上。
“這是給小寶的東西。”
梁欣怡遞過來一個紙袋子,余笑蜀低頭看看,里面是些花花綠綠的進口食品。
“太多了,怎么吃得完。”
“孩子這么小,你每天事情那么多,可以忙得過來嗎?”
“你沒見過她,鬼機靈,很可愛的。”余笑蜀停了片刻,又道,“現在史夫人在家帶他們小寶,兩個孩子年紀差不多,我索性就把秀燕也托付給他們照顧了。”
梁欣怡有些驚訝地看著他,“你真的放心?拜了一個大哥,送了一個孩子。你確定小秀燕不是人質?不然,你讓孩子來我這里,我讓衡叔找人幫忙照顧著。”
余笑蜀有些尷尬,“放在梁公館?什么由頭?梁公館里也沒有小孩子呀。”
“要什么由頭,史秉南是你的大哥,梁利群不是你的二哥嗎?你們桃園三結義,眼看著是要開天辟地了。”
梁欣怡的動作是親密的,但是話中有話,不知道她為什么這個清早會專門來到這里找自己,梁欣怡不說,余笑蜀也沉默著,兩個人又走了幾步,眼看就快要到憶定盤路了。
再向前,就是特工總部了,余笑蜀停下腳步,笑道,“小寶的東西我也拿了,怎么,還要和我一起去開會?”
梁欣怡雙手拿著坤包,放在身前,仔細看著余笑蜀,“會我就不開了,笑蜀哥,你這個人,還真讓我琢磨不透呢。”
一陣微風卷落了街旁梧桐的葉子,從他們的腳邊擦過,發出嘩啦的輕響。下車已經頗久了,寒意順著新西裝的縫隙爬了進來,余笑蜀打了個激靈。
梁欣怡似乎“喜歡”自己已經很久了,那么一直在逃避的自己是為了一珊,還是為了這熾熱“喜歡”的虛假呢?
“我有些話要對你說,”冬日的清晨,風冷冷的,梁欣怡臉上卻升起一片紅暈。
“你講。”
余笑蜀有一種如臨深淵的緊張,莫名不安起來。
梁欣怡向后看了看。
“哦。”余笑蜀揮揮手,遠遠跟著的安保人員退開了。
“其實,我是個反日分子,給軍統做事。”
“我知道。”
“我幫他們鋤奸,我認識,是一個長輩,人死了,感覺怪怪的。”
她停頓了下來,“我覺得我有必要告訴你,接近你,也是他們的安排。”
余笑蜀笑了,“我一直在奇怪,這樣就好理解了。”
這回輪到梁欣怡不以為然了,“你理解什么?我喜歡你,和任不任務沒關系。但是不說出來,實在是太難受了。”
“你的故事我聽梁利群講了好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對你有了好感的,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有些不相信你是真的投靠了日本人。你真的落水了嗎?”
想到那個初見時活潑的梁欣怡,余笑蜀心底升起了一聲嘆息,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也好的,現在說明白,大家都不為難。”
梁欣怡低頭想了一會,忽然抬起頭來,道,“我不想再給他們做事了,但是在這之前,我還是要完成我的任務。”
一絲警惕從脊骨升起,余笑蜀目不轉睛地看著梁欣怡,想象著她從小包里面掏出一把手槍,一道火光之后,一切都結束了。
“這個任務是,通知你,李再興想和你見一面。”
這句話說完,兩個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氣。
印象中,好像兩個人從來沒有這樣面對面站著,雖然只是短短幾句話,卻感覺已經太久了。
梁欣怡終于轉身離開。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要退出軍統嗎?”
余笑蜀不知道怎么接這句話。
“因為我不想和你接觸的每分每秒,都是在完成一個任務。而且,他們有一個規定實在是太荒唐了,抗戰不勝利,不能結婚。”
余笑蜀愣住了。
梁欣怡已經離開了很久,他才緩緩挪動步子。
好像更冷了,一秒鐘也不能停留,他也必須大踏步離開,馬上,在特工總部,還有一場重要的會議在等待著他。
“衣服不錯,精神得很,哪家定制的?”
史秉南端著水杯,打量著一身新衣的余笑蜀,正是杜月笙送來的那一塊布料。
“大陸商場的黃記,我在那里做了好幾年了。”
“我知道,老板有個外號嘛,叫做黃一尺,據說他成衣全憑目測。”
“傳說而已,量還是要量的,總之特別妥帖就是了。”
兩個人聊著,一先一后走進了會場,今天是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的中層干部大會,由丁默邨主持,要宣布重要的事項。
三十幾個人的會場,一片肅靜,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一份“共產黨、藍衣社上海恐怖主義活動破襲預備會會議資料”。
“同志們,國內和平即將來臨,新**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建當中,我們知道,上海市**的警政工作由于人力和財力原因,嚴重不足,這也促使我們必須發揮更大,更緊要的作用。我宣布,接下來的三個月,到民國二十八年二月底前,我們將發一場針對上海中共地下黨組織和國民黨藍衣社的清掃行動,目標,就是把對方的基層組織完全摧毀,將其制造恐怖活動的能力完全壓制,為即將到來的國內和平締造一個友善和諧的新環境。”
與會者神態各異,都在琢磨這個目標到底是什么意思。
“現在,重慶在上海的恐怖活動,主要依托于戴笠的軍統組織,其次是幫會力量,這一次,余處長的一處,將得到總部的重點支持,”丁默邨咳嗽了兩聲,道,“具體任務,是清除軍統在租界的組織和勢力,逮捕其主要首腦王青容、李再興。”
李再興嗎?
梁欣怡似乎還在愚園路上慢慢走著,留一道下長長的影子。
余笑蜀沒有說話,吐出了一個煙圈。
心里好像生出了一個小小的空洞,他的精力和熱情正在無可挽回地一點一點流失。
這個場合,史秉南那一套生存哲學還是又浮現了出來。
有些事情,肯定會有人去做,與其別人做,不如自己做,起碼還有控制權。
“丁主任,”余笑蜀不緊不慢地說,“軍統對上海幫會組織的滲透很厲害,第一處的老問題,是行動人員不足,我希望在特別行動期間,警備總隊可以和第一處配合行動。”
“這個建議好,許大隊長的警備總隊剛剛成立,正好歷練,”史秉南道,“租界和滬西,人員雜處,是軍統活動的重災區,仕明熟悉上海幫會,相信可以發揮積極的作用。”
“么問題。”許仕明答應得爽快。
李滬生的臉色不大對,但是看丁默邨沒有說話,最終也沒有吭聲。
“行,許大隊長,好好干!”
散會的時候,李滬生拍了拍許仕明的肩膀。
許仕明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一言不發,拂了拂被他拍過的衣衫,好像上面積了很多灰塵。
“一場惡戰。”
黃武寧小聲嘟囔著。
“嗯?”
“許仕明正在和李滬生爭奪滬西警權,大片的賭場和煙館,大家都在日本人手下混飯吃,就看誰能罩得住了。”
原來如此。
“武寧,上次那個消息非常靈通的情報販子,叫什么名字來著?”
“杜克峰?”
“對,就是他。”
“上次四明商業銀行,多虧了他的消息,找到他,我想見見他,就說,他發財的機會到了!”
“好,我馬上就去辦。”
李再興啊李再興,你通過梁欣怡找我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