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盧小姐,不要這么戒備,我呢,只是個有操守有底線的商人。”
白西裝,頭發(fā)一根根梳到腦后去,光可鑒人,無論是英籍侍者還是法籍侍者,他都能用一口洋涇浜外語得體的交流,盧一珊猜不透眼前的這個男人找到自己到底有什么意圖。
“你可以叫我,杜先生。”
杜克峰微笑著,舉起了咖啡杯。
上午,在上東銀行的辦公室內(nèi),盧一珊收到了一封沒有投遞信息的奇怪郵件,是有人算準了盧一珊處理業(yè)務(wù)的時間,將這封郵件混雜在報紙中,擺到了沙發(fā)前的小幾上。
里外間的門是虛掩,沒有聽到腳步聲,走廊空曠,靜悄悄的。
想到上東槍擊案中軍統(tǒng)在上東安排了內(nèi)線,盧一珊快走兩步,來到那扇透明的落地大窗前警惕張望,銀行業(yè)務(wù)大廳人們正在穿梭忙碌,來來往往。
一切都和往日沒有什么不一樣。
她確認周圍無人,拿出裁紙刀,拆開了信封,里面滑落一張戴春林香粉的報紙廣告,角落寫著一個地址和三個字,“余笑蜀”。
發(fā)件人是誰?他知道了什么?
盧一珊的心狂跳起來,來不及匯報,也沒有人匯報。她從抽屜底層抽出了梁利群送給他的勃朗寧微型手槍,裝進了手包,匆忙跑下樓去。
沒錯,面前的這位杜先生,就是信件的投遞者了。
“不知道杜先生約我到這里,有何見教?市面冷清,我可沒有什么東西要買。”
盧一珊放下手包,虛虛坐下。
“盧小姐不要急,我不是有什么東西要出售,而是受人之托,有事情拜托。”
對方神情狡黠。
“對不起,我還有點事,趕時間。”
盧一珊微笑著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杜克峰也站了起來,“事關(guān)余先生的安危,盧小姐就不要聽聽嗎?”
盧一珊停住了腳步。
“余笑蜀?”
“咖啡還沒喝,浪費了,”杜克峰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
“我和余先生只見過兩面,有什么話,你可以直說。”
杜克峰再次做了一遍請坐的手勢。
盧一珊看了杜克峰一眼,終于還是緩緩坐下。
“我就不繞彎子了,”杜克峰推了推眼鏡,“我叫杜克峰,是做情報生意的。我還知道,比起盧小姐的閨蜜梁欣怡小姐,盧小姐更加關(guān)心余先生的安危。”
“你這人說話好奇怪,我們并沒有什么交道,我關(guān)心他做什么?”
“關(guān)心自然有關(guān)心的道理。”杜克峰不緊不慢地道,“起因很簡單,民國二十五年,上海特別市黨部和中央黨務(wù)調(diào)查科進行過一項針對學生運動的聯(lián)合調(diào)查,這一年正是中共組織大規(guī)模撤出上海的年份,學生運動卻風起云涌,這很奇怪。這個時候,盧小姐可是東吳大學法學院的風云人物、反日學運的積極分子,受到了重點關(guān)注。于是,特務(wù)處上海區(qū)副區(qū)長余笑蜀恰巧進入了調(diào)查者的視線。”
“什么調(diào)查科、特務(wù)處,我聽都沒聽過。”
盧一珊矢口否認。
杜克峰露出了促狹的神情,“沒有沒有,我沒有其他意思,盧小姐不了解國府的特情機構(gòu),很正常。不過盧小姐是愛國青年,這件事總錯不了,而對國府的秘密工作人員產(chǎn)生欽佩敬仰之情,也很普遍,很正常。不過,那時候,余夫人可還在國內(nèi)啊。”
盧一珊柳眉一豎,“杜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講什么!”
這么說?面前這個杜克峰,以為自己和余笑蜀在搞婚外情?
“盧小姐,你太緊張了。請放心,我做的是情報買賣,嘴巴嚴不嚴,生死攸關(guān)!不該說的,我是一句都不會說的。盧小姐和梁先生現(xiàn)在交往得蠻好,余先生和梁小姐也是一對璧人,這些往事都過去了,過去了。”
杜克峰笑了起來。
“無聊!”盧一珊發(fā)怒了。
她已經(jīng)明白,杜克峰掌握了一些自己和余笑蜀過去交往的蛛絲馬跡,大概以為自己曾經(jīng)和余笑蜀有過地下戀情,如今想從自己這里撈到一些好處吧。看樣子,他對余笑蜀和自己的真實身份應(yīng)該還不知情。
既是如此,她當然要配合,作出一副被當場戳破的窘態(tài)。
“盧小姐,福建路郵局門口的早餐,還記得吧?”
杜克峰從口袋里拿出一紙檔案來,上面是赫然是戴春林的鐵盒香粉的銷售記錄和伙計的證詞。
果然,雁過留聲、人過留痕,既然接觸過,沒有任何痕跡是不可能的,好在他還在把自己和余笑蜀的關(guān)系限定在情欲的范圍內(nèi)。
“你想要做什么!”
杜克峰正色道,“別誤會別誤會,余老板現(xiàn)在是日本軍方的紅人,我抱大腿還來不及,這次來,確實是來幫他的。”
“是這樣,唐開誠老先生去年遇刺,有一件至關(guān)重要的證物,日本人始終沒有搞清楚來歷。知情人又偏偏都被滅了口。但現(xiàn)任上海市市長李墨卿可以作證,去年唐先生遇刺時手里死死握著的那一幅畫,是梁小姐家的藏品!你說,梁老先生、梁公子和梁小姐是不是都脫不了干系?你大概也知道,即便是梁家這樣的高門巨族,遇到這種事情,也是滅頂之災(zāi),現(xiàn)在有人想要提醒梁家早做應(yīng)對,又不得其法,我便自告奮勇,來做個橋梁。”
“他和這件事有關(guān)系?”盧一珊坐不住了,難道當日余笑蜀打探日方的行動消息,留下了什么蛛絲馬跡?
“盧小姐,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余老板說不好和這件事情有沒有關(guān)系,但是他正和梁小姐熱戀,又在從事頂要緊的情報工作,你說,如果出了這樣的事,他會不會受到波及?”
“他現(xiàn)在在作協(xié)什么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找我?”
“盧小姐,大家說話爽快些比較好,現(xiàn)在上海灘誰不知道余先生和史秉南、梁利群義結(jié)金蘭,你不是當日唯一的見證人嗎?”
“現(xiàn)在梁少爺目前在北平,梁家全家都是敏感人物,不找你,我找誰?現(xiàn)在能夠想法子轉(zhuǎn)圜此事的,大概只有余老板了。我受人之托,也是沒法子,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yī),找到盧小姐了。希望盧小姐為余先生著想,可以盡快通知他,以避免不幸發(fā)生。”
“我怎么能確定你說的都是真的?”
“盧小姐,你可以反過來想,如果我的話不確,大家也都沒有什么損失,你何不試一試呢?”
盧一珊沉默了半晌,突然抬頭看著杜克峰,“這個消息,你要多少錢?”
杜克峰笑道,“說出來你可能也不信,我這一次,真的是友情相助,不取分文。只要盧小姐在余老板面前說我?guī)拙浜迷捑妥銐蛄恕!?
盧一珊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如此,就有勞了。”
“時間不多了,李墨卿這幾日在南京,但明天上午,他和梁老先生將要代表上海特別市**出席華興商業(yè)銀行的開業(yè)典禮,這是日方至關(guān)重要的商業(yè)活動。谷恒公館和七十六號的人會在活動結(jié)束后讓李墨卿辨認證物,之后,事情怎么發(fā)展,就不好說了。”
“好,我明白了,沒什么其他事,有緣再會。”
杜克峰微笑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盧一珊的心跳得厲害,步子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她必須要極力抑制住自己的沖動,才不會失態(tài)馬上奔跑起來。
此刻她的心中,滿滿都是余笑蜀的安危,早就把吳俊陽定下的工作紀律拋到了九霄云外。
杜克峰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看著盧一珊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安樂俱樂部的旋轉(zhuǎn)門旁,他點上了一根煙。
他沒有說謊,這次他的確是分文未取,因為神仙打架,凡人是說不上話的。
如今的上海灘,日本人就是神仙。
這一次,特高課想要拿下金融大亨梁成杰,而外務(wù)省卻想要保下這個上海灘金融市場的定心丸,他一個小小的情報販子,還敢指望從這樣的生意里面賺錢嗎?
幸好,長久以來的情報積累,讓他能夠抽絲剝繭,找到盧一珊這一條線,去完成石川健一交代下來的任務(wù)。
能夠從看似無用的陳舊檔案里,挖出潛在的人物關(guān)系,這是優(yōu)秀情報人員的必要素質(zhì)。說到這里,他還要感謝李滬生,自從被李大少爺威逼恐嚇了一通,他就開始全面搜集余笑蜀的情報資料,果然有所收獲。那些有關(guān)上海學運的散軼舊檔果然是一座寶庫,他在學生運動積極分子盧一珊的秘密檔案里,發(fā)現(xiàn)了這個期待已久的名字。
他放下二郎腿,在煙灰缸里摁滅了煙頭。
每個人都有弱點,特工專家也不例外,今天之前,他一直都不確定,余笑蜀和盧一珊之間究竟是怎樣的關(guān)系,但盧一珊用她的行動給了他答案。
余笑蜀不好對付,盧一珊就容易得多。他展開手中封了章的檔案,鋼筆小楷一絲不茍地記錄了那天清晨盧一珊的所有活動。如果不是有這樣一份文件,他絕對不會相信,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的余處長,居然也會睡眼惺忪地從香粉弄里走出來,對一個女人,露出他溫柔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