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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要了,這個國我不要了,家我也不要了,余笑蜀,你陪我去美國,好不好。”
閉上眼睛,梁欣怡的話就在耳畔,而睜開眼睛,面前就會浮現出盧一珊失望與失落的眼神。
余笑蜀苦笑著,如今自己真的被困在逃不掉的天羅地網之中了。
汪精衛公開投日以來,情報工作暴增,車輛頻繁出入特工總部,憶定盤路這處小小的別墅已經不堪重負,“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已經被綁上了汪精衛“和平派”這輛轟隆作響的戰車,現在正加足馬力,以碾碎一切的態勢,向著無底的深淵奔馳。
余笑蜀的心情是復雜的,而史秉南和丁默邨的心情卻是雀躍的。
他知道,盤踞在憶定盤路的這一波人,無論如何讓上海市民聞聲色變,但在日軍的文件中,一直被稱作“丁默邨一派特務”,孔夫子說過,“必也正名乎”,今天,也許就是“特工總部”在日偽系統內“正名”的日子。因為清晨離開的丁默邨和史秉南,去見的,正是日本在華特務首領,對華特別委員會負責人,土肥原賢二。
日方特務首腦、陸軍中將接見無名無分的投誠分子,這沒有先例,土肥原賢二的決定,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在這兩個月,針對落水者和日軍的暗殺事件已經發生了二十多起。也許,在日方看來,簡單的情報工作和有限的武力,已經不能滿足汪精衛政權籌備期的實際需要了。
史秉南的預言實現了:日本人終于意識到了上海情報局面的嚴重性。
也許是太過興奮,一向城府極深的史秉南也忍不住內心的情緒,連平日用作障眼法的預備車輛也沒有安排,竟然和丁默邨同車疾馳而去。
現在的特工總部,坐鎮的人就只有一個余笑蜀了。
突發事件就這樣到來,許仕明敲開了余笑蜀的房門,今日凌晨,李再興在軍統時的老關系,現在公共租界高級警督高仲夫被殺死在愚園路開明別墅。
李再興的落水,軍統上海區的分崩離析,引起了重慶的極度憤怒,該來的,總會來,但是余笑蜀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倒下的,竟然是縱橫警界二十余年的高仲夫。
“居然從租界跑到我們的地界動手?”
“儂講,會不會有人在暗中搗鬼?”
許仕明一臉殺氣。
余笑蜀明白,他指的是李滬生。
滬西極司非而路和愚園路一帶,都是租界為了解決日益緊迫的土地問題,不斷越過邊界,修路建房的成果。日軍侵占上海之后,工部局不肯放棄越界筑路得來的利益,依舊派租界巡捕堅持巡查,但在法理上,租界是沒道理把勢力延伸到華界的,因此,日軍也有充足的理由,主張對這一地區的控制權。
中日戰爭使上海上流階層大量出逃,愚園路成片的高檔住宅區就此廢棄。部分住宅被作為敵產沒收后,又被親日的各界人士承租經營,昔日幽靜文雅的富人區,如今已經變成了燈紅酒綠的賭場、舞廳聚集地。特工總指揮建立之后,李滬生、許仕明這兩個行動大隊的主要財源,就來自越界筑路地區。
“要先調查,才有結論。”
“開明別墅就是李滬生罩著的賭場!”
“奇怪,高仲夫是個老油條了,怎么會出現在這種場合?”
許仕明氣勢洶洶,余笑蜀沒有接他的話。
“聽人講,李滬生向上海特別市**和租界工部局同時建議,成立滬西警局以管理越界筑路地區,解決日方和英美的糾紛,最近公共租界捕房抽正調人手進行滬西的調查。高仲夫和李滬生接觸過的。”
高仲夫礙了李滬生的買賣?還是敲了李滬生的竹杠?
憑空猜測,總是越想越糊涂,可惜高仲夫手里還有一件奇貨可居的情報,說要提供給自己,但是一直沒有下文。
“我們也去看看,”余笑蜀披上大衣。
跑到特工總部的眼皮子底下來殺人,這是一個下馬威。
到底是軍統,還是李滬生?
高仲夫是李再興的老關系了,李滬生跋扈,李再興強橫,搞不好這兩個人會起大沖突。
余笑蜀的車子停穩,美輪美奐的開明別墅已經被封鎖,案發現場仍是一片狼藉。
高仲夫直挺挺地倒在三樓的貴賓休息室內,從沙發到門口,到處都是噴濺的鮮血。
他是被斧子劈死的,喉嚨一斧,頭上三斧,傷口極深,**迸裂,慘不忍睹。
“事發時是凌晨時分,賭客們賭性正濃,沒有人離開賭桌,休息室沒人,外面的喊叫吵鬧聲音很大,完全淹沒了案發時的動靜。沒有目擊證人。”
警局法醫在匯報案情。
房間里有濃重的腥氣,余笑蜀捂住了鼻子。
“高仲夫先是脖子中了一斧,并沒有馬上死亡,但是他身受重傷,無法呼救,在從沙發爬到門邊的過程中,又被劈了三斧,終于斃命。”
“下手夠黑的。”
李再興和李滬生都先到了現場,一個面色鐵青,一個若無其事。
“你看看這個。”
李再興指著一張被鮮血洇得干硬的紙條,對法醫說,介紹一下。
“紙條被鮮血浸透,粘在他后背的大衣上,應該是兇手動手之后書寫,然后丟在死者身上,但發現死者還有氣息,于是又補上了致命的三斧。”
這是一張微黃的新聞紙,正是桌上殘留的報紙的一角,就用桌上的筆墨匆匆寫就,顯然是刺客臨時起意,余笑蜀久久凝視著這張字條,眼前浮現出高仲夫竭力爬行的詭異場景。
“抗戰必勝,共除奸偽,中華青年鐵血軍?”
余笑蜀把字條上文字念了出來,“這不是軍統的外圍組織嗎?”
“是,但鐵血軍只是一群學生,沒有這樣的膽量和身手,估計只是借個名頭而已。不但殺人,還要留名,這很奇怪。”
李再興看了李滬生一眼。
李滬生點點頭,道,“沒錯,我同意,心黑手狠,就是字寫得不太好!”
他走了過來,小心繞過高仲夫的尸體和血跡。
“我想提醒二位,我的地頭向來警戒嚴密,高仲夫行事又一向謹慎,身上還有槍,這一次出事,太不應該。賭場的人說,高仲夫來了之后,并沒有上賭臺,而是輕車熟路地上了三樓的休息室。因為高仲夫已經來過幾次,所以并沒有人特別關注他。事先聲明,要是不出事,我還真不知道他拿你們的津貼。”
“老高從警二十年,不會一點警惕都沒有,一定是一個他非常熟悉的人把他約出來,再趁他毫無戒備的時候,把他干掉!”
李滬生表情嚴肅,“沒錯,這說明什么?說明在我們內部,已經有了軍統的釘子了!”
本來高仲夫在李滬生的地界被砍死,嫌疑最大的是李滬生,但是他搶先說出有內鬼,眾人到一時不好給他扣帽子。
“內部出了問題,很正常,”余笑蜀點了點頭,“如今形勢復雜,跟了我們的人,大多是保命圖財,未必就會斷了和軍統的聯系,幫他們搞情報,也很有可能。”
李再興顯然并沒有從余笑蜀的話里得到什么安慰,繼續黑著臉,道,“跟著我過來的,都是血里火里一起過來的兄弟!”
余笑蜀忙道,“再興兄,不要激動,沒說是你的人。”
李滬生不想再爭辯,遙遙點了點頭,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這是第一個熟悉的人死去,而兇手就在自己人中間!
余笑蜀環顧四周,忽然覺得每張面孔都陌生,現在躺在地上的是巡捕高仲夫,會不會有一天,換成他的余笑蜀呢?
“武寧,回去讓總務處調查一下,這兩天有誰聯絡過總巡捕房或者新閘捕房,看看這兩天有沒有無故缺勤的人員。再興兄,死的是你的人,又是公共租界的巡捕,恐怕會很麻煩,這件事,拜托給你了。”
這一會,他腦子里的盧一珊和梁欣怡終于消失不見了。
余笑蜀深深吸了一口氣,自己這樣的人,還在考慮感情問題,真是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