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說話?
我一驚,立刻轉(zhuǎn)過頭,循聲看了過去。
不知在什么時候,原本楊柳石桌木頭人的場景已經(jīng)變換,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飛舞的柳絮和一座巨大的庭院。
庭院帶著濃厚的古樸之意,回廊一條接著一條,通往不知名的幽深之處。有青青的楊柳枝條垂下,被風(fēng)吹拂,柳絮便飄了四地。
樓閣的飛檐處都懸掛了驚鳥鈴,被風(fēng)一吹,便清凌凌地脆響起來。
洛玄立在回廊附近的一座樓臺亭閣之下,頭頂和肩頭都鋪上了一些純白的柳絮,鋪了不過片刻,又被夏風(fēng)吹離開來。
夏風(fēng)顯然要比春風(fēng)來得要更有些勁,此刻那些輕盈的柳絮正在夏風(fēng)的吹拂之下環(huán)繞著洛玄飛舞,一眼看去,整個人就仿若置身于云端之上,飄然若仙。
而那如銀鈴般的笑聲,便是從那樓臺亭閣之上傳過來的。
洛玄在茫然了一會兒后抬起頭,把有些暗淡無光的視線往樓閣上飄去。
只見那高聳的飛檐之下和一排排漆了黑色的欄桿之后,正伏著一個纖細(xì)窈窕的身影。
是一個十四五歲左右的年輕小姑娘,身穿一件淺黃藂羅衫,腰上和手上迤邐挽著一條淺黃銀泥云披,五色花羅裙在有些泛黑的灰色欄桿下襯得鮮艷無比。
見洛玄看過來,她更是往前探出了大半個身子,揮著手對他揚起一個笑容。
“你是阿爹新派過來保護我的侍衛(wèi)嗎?”她咯咯笑著,臉色紅潤白嫩,銀制的額飾在陽光下反射著點點刺眼的亮光,隨著她的笑容一晃一晃,一如她水靈的眸子。“你叫什么名字?”
柳絮紛飛,宮鈴響動。
夏日的陽光緩緩灑過這一方天地。
不知怎的,宮鈴聲與笑聲一同響起,還有鳥鳴之聲,明明該是一派熱鬧的景象,卻給我一種靜謐的感覺。
洛玄盯著那個樓閣上的女孩看了有一會兒,直到一簇柳絮輕飄飄落進他的眼中,他才睫毛一顫,垂下頭,繼續(xù)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
“哎,你等等啊!”
那女孩有些急了,她連忙轉(zhuǎn)身進了樓閣,不過片刻,就從底下朱紅色的大門處跑了出來,三兩步追上欲離去的洛玄,擋在了他身前。
意料之中的,長冥逼上了她的脖頸。
“讓開。”洛玄冷冷道。
女孩面容一僵,只是不過片刻,她就笑了起來,笑意明快,不像君言那般冷笑與不屑:“我為什么要讓開?這是我的府邸,這兒的一切都是我的,你只不過是一個侍衛(wèi),為什么要讓路給你?”
“——再說了,本公主的府邸修得這般大氣華麗,堪堪是你我腳下踩著的這條路就夠好幾條官道用了,你居然叫我讓路?你是看不起我這府邸,還是看不起賜這一座府邸給我的阿爹啊?”
“廢話少說,”洛玄冷著一張臉,“讓開。”
“我為什么要讓?”她明快地笑了起來,眼睛和額飾一樣亮晶晶的,朝一旁歪了歪頭。“你可以走旁邊呀。”
“……旁邊?”
“對呀,右邊,或者左邊,都可以走,不一定要我來讓。”她先是一如既往地笑著回答了洛玄的疑問,接著又有些疑惑起來,上前幾步。“你很緊張?”
出乎意料地,洛玄沒有揮刀直上,而是后退了幾步,有些局促地偏過了頭。
“你……”他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般,發(fā)不出聲。
倒是之前的那個女孩,用手點了點下巴后一臉明白的樣子:“哦,我知道了。”她自顧自地點點頭,自信滿滿地笑道,“你是東門禁衛(wèi)軍那邊新教導(dǎo)出來的吧?你叫什么名字?你不用怕,我不兇的,不像我四姐那樣,一個不順心就要打要殺的。”
“你是誰?”洛玄沒有回答她的問話,而是又冷聲問了一遍。
這個小姑娘看那一身華麗的衣裳就知道她并非普通的宮人,更何況她言語間還自稱公主。我本以為洛玄這般無禮的詢問會招來她的不滿,沒想到她竟然很是暢快地笑道:“我是阿爹最小的一個女兒,大家常常說的十公主說的就是我。喂,你是阿爹派來保護我的新侍衛(wèi)吧?那一定很厲害嘍?你很奇怪吧,我這邊一個下人侍衛(wèi)都沒有,那是因為他們都太弱了,跟個瘦雞似的,所以我——”
“你很煩。”
這又殺傷力十足的三個字讓十公主成功閉了嘴。
氣氛僵了半晌。
“嗯……嘿……”片刻僵持后,十公主先開了口,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戳了戳額際,訕訕地笑了起來。“我這個人吧,是挺聒噪的,阿娘在世的時候一直因為這個罵我,現(xiàn)在阿爹也一直說我嘰嘰喳喳不成體統(tǒng)。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啊,嘿嘿……”
“我在問你是誰。”
“啊?我是十公主啊。”
“十公主是什么東西。”
“……”
一瞬間的沉默后,十公主瞪大了眼:“若是我的侍衛(wèi),定不會不知道我的身份。你不是我的侍衛(wèi),你是誰?”
她的眼中全然沒有對陌生人的戒備與警惕,有的只是滿滿的好奇與驚訝。
洛玄眼瞼一垂,冷淡地吐出兩個字。
“洛玄。”
“洛玄?等等,這個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十公主眉頭一蹙,喃喃自語。“洛玄……洛玄……等等!你、你莫非是天策太尉的那個洛玄?”
說到后面一句,她的神情僵了一瞬。
洛玄垂下了眼,“是我。”他的神情又恢復(fù)到了之前的冷峻,不復(fù)局促。“陛下召見,不得耽誤,你別再煩我。”
他說著,低了頭就想繞過十公主身邊走開。
“哎,你等等呀。我還沒說我是誰呢!”見他要走,十公主連忙伸手去拉。
長冥一動。
十公主一笑,直接抓住了那把黑刀。
洛玄一愣,明顯是沒有料到居然還有人敢如此大膽,有些驚愕迷茫地抬起頭看向她。
“我大洛隨周姓,這一點將軍肯定知道。我身為阿爹女兒,自然也隨周姓。”十公主明快一笑,眼神透亮。“我單名一個明字,阿爹取日月之意,但是這名太重了,阿爹怕我壓不住,所以就又給我取了一個表字。周言,取明言之意。大家平日里都喚我十公主或者殿下,但我聽聞洛將軍素來高傲,只對我阿爹用過敬稱,怕是不愿意這么喚我。”
“所以,”周言笑意盈盈道,“將軍可以喚我言言,呃……這名是惡心了點,但是——”
“公主。”洛玄平淡的兩個字讓周言一噎,他黑眸沉沉,臉上卻沒有慣常帶著的殺氣,雖然也很冷淡就是了。
不過,他接下來的話卻是出乎人的意料。
“我不是這樣的人。”他很認(rèn)真地道,“我記不住人,所以從來不喚人名。他們,那些大臣,散布的這些謠言,都是騙人的。”
周言眨巴眨巴眼:“這么說,你是愿意叫我公主嘍?啊,我不是說我很喜歡聽人奉承我,但是除了兄長姊姊和阿爹之外還真的從來沒有人這么喚過我,感覺怪怪的……”
“此時而已,明天我就會不記得你。”
周言轉(zhuǎn)了轉(zhuǎn)烏黑透亮的眼珠,抿唇一笑,燦若朝露。“沒關(guān)系呀,我明天去天策府里找你,你就又會記得我了。”
“天策府閑人止步。”
“閑人止步啊……那我找你學(xué)習(xí)刀法行不行?我聽說洛將軍的刀法堪稱天下一絕——”
“你很吵。”
周言話語一頓,神情有些尷尬,“哈哈,二姐也這么說過我,我是挺惹人煩的。”
話音剛落,她卻又笑道:“不過我可不是每個人都煩的啊,主要是將軍身姿卓越,飄然若仙,我一時看得驚為天人,所以,咳,想要與將軍交個朋友。”
“我沒有朋友。”
周言愣了一會兒,卻很快又笑了:“那我就是將軍的第一個朋友了,將軍是不是很開心?”
“你真的很煩。”洛玄語調(diào)平平道,“而且我從來不用什么刀法。”
周言愣了愣:“不用刀法……?那將軍是如何幫助我阿爹打下這天下的?”
“陰兵。”洛玄簡潔明了地說了這兩個字,就抬腳繞過周言,往前方走去,長發(fā)在漫天的柳絮中柔軟劃過。
“你這么快就走了啊?”周言阻止不及,只能干巴巴對著他的背影揚聲喊。
“陛下召見,不得耽誤……告辭。”
柳絮飄落,夏風(fēng)吹拂。
宮鈴輕靈響起。
周言看著這漫天飛舞的柳絮,臉上漾出一抹明亮的笑意。
“明天見!”她對著洛玄的背影喊道。
紛紛揚揚的柳絮很快就遮住了這一方天地。
霧氣開始逐漸彌漫,只是與以往不同,這里的霧氣不再像深淵中那般的陰冷濃厚,而是變成了凝木那般的白霧。
居然會在這里有了變化……
沉新在我身旁嘆了口氣,有些不忍直視地抬手遮住了眼。
“怎么了?”我奇道。
是那一位周言有什么問題么?
可是我仔細(xì)看了,周言周身并無什么可疑之氣,應(yīng)當(dāng)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間公主,會有什么問題?
沉新看我一眼,搖著頭嘆息一聲:“姓洛的完蛋了。”
“完蛋?”我一愣,接著就是驚訝。“那公主當(dāng)真不是普通人?!她……是她害了洛玄?!”
“……聽碧,你還能再呆點嗎?”沉新默了默,回答得似乎有些咬牙切齒。
是我理解錯了?
不是周言有問題,那是誰有問題?總不能是洛玄吧?
“算了,說了你也不懂。”看我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樣,沉新懊惱無奈地再度嘆了一聲。“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對不住,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喂!你要去哪里啊?”見他轉(zhuǎn)身真的要走,我情急之下直接拉住了他的手,“好端端的怎么又要離開了?又是什么事惹到你了?”
他這人怎么總是這么喜怒無常的!
沉新被我拉住手,無法離開,干脆就轉(zhuǎn)過身來看我,只是眼神非常柔和,柔和得泛著點點奇異的光芒。
這種眼神我很熟悉,北殿的十九妹在她母后生她時不小心散了氣,元神缺失了一塊尋不回來,整個人傻呆呆的,都三千歲了還跟三百歲一個模樣,見人就只會傻呵呵地笑,說話時只會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我有時去北殿找五哥碰到她,就是用這種眼神看她的。
他大爺?shù)木褪强粗钦蟽旱难凵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