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揣著一兜的藥瓶從西苑出來,本想快步離開,卻不經(jīng)意聽到了自對面東苑傳來的幾聲空靈的琴聲,便放輕了腳步,想著該如何在不驚動那彈琴人的前提下悄聲而又快速地離開。
原因無他,只因在這緊要關(guān)頭還能有這份閑情逸致彈琴的也只有蘇晉了,我當(dāng)然不想驚動他。
琴音渺渺,我一邊悄聲挪著步子,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幾耳琴音,忍不住就譏笑了一聲。
他倒是好興致,沉新要對付他,洛玄想殺了他,司命對他沒了一開始的那份維護之心,我也不期望他能有什么好結(jié)局,這樣四面楚歌的境況下他居然還能這么淡定自若地彈著琴,是該說他沉穩(wěn)呢,還是他根本沒把沉新他們放在心上?目中無人?
也巧了,那素有目中無人之稱的流初神君也是他的弟弟,他們兄弟兩個在這一份上倒是挺像的。
思緒輾轉(zhuǎn)間,那婉轉(zhuǎn)的琴聲已經(jīng)奏了不少,曲調(diào)流暢,帶著江南一帶獨有的泛音之調(diào),溫雅又清麗。
這調(diào)子我聽著有些耳熟,又正巧放緩了步子,干脆就駐足凝神聽了一會兒,不過聽了幾弦,我就聽出了這婉轉(zhuǎn)淡雅的曲調(diào)正是在江南傳唱已久、至今頗為盛行的南生調(diào)。
紅豆南國,相思玲瓏,這南生調(diào)本是一首在古時南國傳唱的民謠,因朗朗上口、又寄托了女子相思之情而在江南一帶流傳,后由洛朝的王、何二位樂者譜寫成曲,收錄在洛樂集中,更是一時名聲大噪,至今也有不少文人雅士對此曲頗有造詣。
因為是由南國民謠改編而來的,宮羽中帶上了江南特有的音調(diào),顯得頗為淡雅,又因寄托了女子相思之意,曲調(diào)婉轉(zhuǎn)中又帶著幾分哀怨,士大夫彈奏此曲,我不奇怪,可蘇晉也彈這首曲子,我就有些不明白了。
這世間表示淡泊、高山流水的曲子不在少數(shù),在我看來,蘇晉更應(yīng)該喜歡雅筑竹頌注這類的曲子才對,怎么會彈這種表達(dá)女子相思之意的曲子?他又不是女子,更不是什么深閨怨婦,觀他捻弦的手法,應(yīng)當(dāng)是精于琴道的,沒道理不知道這曲子代表什么啊。
唔……難不成他還真的像沉新說的那樣,被什么人傷過心傷過情,所以才會見不得別人好、要壞人姻緣,才會一個人在東苑彈這首南生調(diào)?
一向心狠手辣冷血涼薄的蘇晉居然也被人傷過情?一想到他苦苦哀求一陌生女子而不得的場面,我就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不不不,這場面太驚悚了,一定是我想錯了,想錯了。
我撫了撫胳膊,將腦海里那駭人的畫面去掉,正想趕緊離開,那婉轉(zhuǎn)的琴音卻在我轉(zhuǎn)過身時戛然而止,緊隨而至的是蘇晉一貫淡漠清冷、似笑非笑的聲音。
“公主既然來了,那就請進吧。”
我轉(zhuǎn)身的動作一僵。
琴音輕響,似是被人挑起了一根弦。
“公主,請。”
我咬唇猶豫了片刻,想著沉新現(xiàn)下在做什么,最終決定前去東苑會會蘇晉。
反正我都在他的宅子里住了那么多天了,也不怕這一時,還是那句話:他若是真想殺我,早在一開始就動手了,現(xiàn)在他不動我,一定有不能動我的理由。
既然這樣,那我還怕什么?過去就過去。
心思既定,我理了下衣襟,將懷中藥瓶盡數(shù)放入沉新給我的乾坤袋中,又將乾坤袋收入懷中之后,就抬腳邁進了東苑。
蘇晉找的這座宅子在凡間算是大的,不僅有前后二院,后院還有東西二苑之分,由長廊下道的一座拱形石墻分隔開,石墻上并無門扉,四周綴滿了蜿蜒纏繞的葡萄綠藤,已近初夏,那葡萄藤上已然結(jié)了幾串小小的綠果子,垂落下來綴在半空,看著倒是很精致小巧。
過了石墻,沒有走幾步路,我就見到了蘇晉的身影。
他換下了那一身染血的靛青藍(lán)袍,穿了一襲對襟的杏色長衫,用同色的發(fā)帶松松束了發(fā)尾,微笑自若地坐在琴邊,雙手還輕輕按在琴弦之上,好一派道貌岸然的儒雅模樣。
見我走來,他笑著起身相迎:“公主這幾日在府中過得可還習(xí)慣?”
“托你的福,過得很好。”我立刻止了步子,警惕地站在離他一丈之遠(yuǎn)的地方,“這宅子倒是別致,處處都有風(fēng)情,都很風(fēng)雅,尋常人家是決計養(yǎng)不出如此雅致的別院的,莫非這里真是你的宅院?不是其他人的?”
“公主說笑了,”蘇晉低眉一笑,“我雖然對公主不客氣了些,但強奪別人宅院此等謀財之事,我是斷斷做不出來的。此間當(dāng)然是我的住所,公主……有何疑惑?”
“你的住所?”莫非他還當(dāng)真在這城里住過一段時間?那他一定早就知道引魂燈的下落了,為什么偏偏要等到現(xiàn)在才動手?難道這里面有什么蹊蹺?
我想起之前和沉新翻箱倒柜時翻出來的那幾大箱子衣物來,那些衣物樣式古舊,不僅有男子衣袍,更有不少精美的女子長裙,難道他真如沉新所說的那樣,曾有過一段情緣?而且這情緣還發(fā)生在此地?
他們是一同遷居到這里的,還是蘇晉喜歡的人便是這座城里的人?
我心中思緒萬千,面上卻分毫不顯,故意帶著幾分嘲諷地道:“我還以為你謀財害命習(xí)慣了,這宅子也是你害了此間主人才得來的,看來竟是我想錯了?”
“謀財害命?”蘇晉微笑,神情自若,“還請公主恕我愚鈍,我實在不知公主所言何意。我何曾謀過什么財,害過什么命?天理昭彰,我若是曾謀財害命過,便是違犯了天道,又怎么會好端端地活到現(xiàn)在還沒遭天譴?”
他緩緩笑著,眼神清冷:“難不成公主是想說老天瞎了眼,所以才忘記懲罰了我這么個人?”
“我指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若是說我方才還有幾分刻意,那現(xiàn)在就是完全發(fā)自內(nèi)心地冷笑了,畢竟這等冷血涼薄之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我無意與公主辯駁,我請公主過來,為的也不是與公主發(fā)生口舌之爭。”蘇晉像是沒聽出來我話中的意思一般,面上的笑意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無缺,讓人分辨不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公主方才自西苑出來,腳步原本很快,臨到了此處卻是放緩了腳步,可是為此琴音而駐足的?我已說過,這一把芙蓉謠與公主相配,我全當(dāng)做賠禮贈給公主,公主若想,拿去便是。”
“別,”我立刻道,“你的東西我可不敢拿,免得一不小心就出了人命。再說,我要是拿走了你的琴,你可拿什么彈曲?”
“彈琴不過是稍作慰藉罷了,公主身為神女,想必比我要更明白對于滄海桑田所產(chǎn)生的厭倦之感。公主常年身處神界,于紅塵不甚熟悉,因此還好;我卻是常年游走九洲,看多了這些滄海桑田、高樓黃沙,難免會產(chǎn)生一些厭倦之感。”
他道:“天地獨大,人生百年,當(dāng)四周所有人都離你匆匆而去,只有你還停留在原地時,孤寂便會如浪潮一般席卷全身……此時,便唯有琴聲可以稍作排解了。”
我只覺得好笑:“你也會感到孤寂?”
“為何不會呢?”
“我以為,你的樂趣只在于害人,只要這世間還有人讓你去迫害,你就不會感到無聊,更別說孤寂了。怎么,難道我想錯了?還是說你害了這么多人,終于覺得厭倦了?”
“人命如螻蟻,稍不注意間,就會流失幾條性命。”蘇晉一笑,“他們壽命不過一個甲子,時間一到,自會有鬼差前來收取性命,我又為何要害他們?”
見他死咬著不肯松口害過人,我也懶得和他爭辯,反正在他眼中看來,人命都是不值錢的,我再怎么說,他也只會付之一笑而已。
想到此,我便道:“看來我和你是無話可說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辭了。”
我正欲轉(zhuǎn)身離開,他卻道:“公主且慢。”
我看向他。
“公主當(dāng)真不想要這一把芙蓉謠?此琴雖不是什么上古神器,也不是什么法器,但在古琴之中,卻屬魁首之流。自古瑤琴配佳人,公主當(dāng)真不要?”
我心中一緊。
他怎么老是想把那琴塞到我手中?難道里面有什么問題?那這把琴就更不能要了。
“還是免了吧,我不通音律,要是這琴落在我手里,別說彈琴了,就連燒火也不一定輪得到它,只能放角落里生霉。這把琴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貴重稀有,送給我豈不是暴殄天物?。”
“這倒是可惜了,”蘇晉嘆道,“公主真的不擅音律?”
我警惕道:“一竅不通。”
“如此……”
他嘆了一聲,沒有再說什么,面上看著還真有幾分失落,但等我定睛看過去時,那一絲失落卻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慣有的三分淺笑,帶著不知是真是假的可惜。
他沒有繼續(xù)糾纏著要把琴送給我,而是重新坐回了琴座上,伸手輕撥琴弦。
清越的琴音顫動著響起。
是……南生調(diào)的起調(diào)?
我立在原地,看著蘇晉緩緩在藤蘿下輕撫著古琴,杏色的對襟長袍上繡著簡潔大方的暗紋,手指輕按琴弦來回波動,忽然就產(chǎn)生了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恍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