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抵制最終發展到了集體抗議的地步。..湖南的京官們當時就開了一次集體會議,決議:有進同文館跟洋人學習的,以后不準進入會院,大家集體抵制。湖南開了這個頭,山西的京官馬上就跟進了。
結果這樣一來,算術館不但招不到學員,連聘請的教習,當時著名的學者李善蘭、鄒伯奇等人,也都以疾病為由,遲遲不愿去同文館開課。
1867年的這場算術課風波,背后所涉及的是帝國古老的意識形態惰性,不能簡單地歸罪于“某些保守派勢力”,因為這是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的群像:一個“頑固”的時代,從來都不會只是幾個當權的“頑固派”們的頑固,而必然是眾人的選擇!
“那一次的事兒鬧得著實是大,好歹這算學館是開起來了。”文祥嘆道,“可這以后的事兒,也便越發的難辦了。”
“那些堵心的事兒咱先不說了,文中堂方才說,這林鯤宇幫咱們起了一個破死結的好題目,到底是什么?”恭親王似乎顯得有些著急。
“呵呵,我方才已經說了,”文祥笑道,“這林鯤宇和皇太后皇上說的,西洋諸國亦講求孝道,通圣賢之論,這便是一個破死結的極好題目啊!這當中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這文章要如何做?”恭親王問道。
“士林每每視洋人非‘人’,認定其不通禮儀,不講仁義,不可教化,凡與洋字有關者,皆視為‘以夷變夏’。死力拒之。”文祥說著,著重強調了一個“人”字,“而今使臣歸來,言西洋諸邦亦講求孝道,又是從天朝圣賢學來,且言之鑿鑿有據,如此便證明洋人是‘人’,而非‘鬼’,且中西之學有相通之處。那天朝與西國交往,便可名正嚴順,這夷夏之防,也可以省省了。”
“是啊!‘鬼’豈有會講求孝道的?”恭親王明白了文祥的意思,放下茶碗。撫掌大笑起來。
“倭仁若是在世,聽到這些,只怕也是難于反駁的。”文祥想起了曾經給他找了n多麻煩的倭仁,“我聽說,林鯤宇當時給皇上說了好多西國哲言俗諺,皆有出處,皇后和慧妃就是聽了他說的這些話。激發心緒,痛悔前非的。皇太后已命他以此為題撰文,想是也想借此文章,堵那些老朽豎儒之口。”
“原來如此!”恭親王聽得興奮。竟然拍了一下大腿。
“林鯤宇此人,端的是難得的人才,以我觀之,將來之成就。或能在其祖林文忠公之上,亦未可知。”文祥又道。
“何以見得?”恭親王又端起了茶碗。用碗蓋輕輕的撥著水面漂浮的茶葉,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碗,問道。
“洪鈞的《使西日記》,王爺想是看過了吧?”文祥又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放下了茶碗,恭親王親手取過精致的紫砂茶壺,給文祥的茶碗斟滿。
“看過了,寫的很好,而且立意新穎,對西國所見評價公允,頗有見地。”恭親王道。
“洪鈞此人,本是李高陽的高足(現在已經不是了),屬清流一派,此次以副使出洋,本是李高陽安插在林鯤宇身邊以為羈縻之意,可他竟然轉了性,這一路上不但絲毫沒有給林鯤宇找麻煩,反而和林鯤宇相處甚得,且寫出如此一部好書來,王爺不覺得這當中有些蹊蹺么?”文祥笑問。
“此事確是奇甚。”恭親王失笑,“莫不是這洪鈞真的如同外間所言,中了洋毒?”
“豈有未到西國便中洋毒者?”文祥笑道,“他能轉性,只怕還是這林鯤宇之功。此人能說得洪鈞這樣的清流名士共贊洋務,又能以片言只語感動后妃悔過,僅這份口才學問,便非常人能及!”
“文中堂是想提拔于他嗎?”恭親王聽出了文祥話里的潛臺詞,笑著問道。
“提拔是肯定要提拔的,但不是現下!”文祥深陷的眼窩放出了異樣的光亮,“我還等著他給我拿出更多的好題目出來呢!”
“更多的好題目?”恭親王一愣。
“王爺就等著看吧!我想,這林鯤宇手里的好題目,絕不止這‘孝道’一個!”文祥微微一笑,目光轉向了窗外。
“要是真如你文中堂所言,只怕又會是一場天大的風波吧?”恭親王問道。
文祥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
此時此刻,入眼都是冬季蕭瑟蒼涼的湖景。斷藕殘荷,滿眼皆是。屋子里因為通了地龍,火頭燒得旺旺的,沒有一絲煙氣兒。屋子里雖然暖洋洋的,但眼前的景象仍使人寒意陣陣,但文祥卻莫名的感到了一絲燥熱。
“如此殘局,不破不立!管他什么風波,來便好了!”
冰盞胡同,賢良寺,外官居舍。
林義哲看完了剛剛寫好的“西國孝歌略論”,微微點頭,眼中閃過滿意之色。
兩宮皇太后要他寫的那篇文章,此時已經完成了。
他當然明白,兩宮皇太后要他寫這個,目的是什么。
事實上,在后世他學會了獨立思考之后,便發現,越來越多的史實,顛覆了他腦中的學生時代教科書灌輸給他的以往所謂的“以慈禧太后為首的頑固派”這一類的觀念。很多事實證明,在19世紀60年代的中國,主流知識分子仍然固執地滯留在傳統之中;相反,以慈禧和恭親王為首的清朝政府高層,卻走在了“主流知識分子”們的前頭!
林義哲想象著這篇文章一旦發表之后,會引起士林怎樣的反應,便冷笑不已。
此時的他,腦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念頭。
上邊既然想要借自己破題,解決洋務運動前路上的障礙,那自己何不把這題目,做得大一些?
這個想法如同火星一般,立刻在他的腦中,形成了燎原的烈火!
呵呵,你們不是就喜歡抱著孔孟之道不放嗎?那我就拿孔孟來堵你們的嘴好了!
作為一個從后世來的熟知歷史的穿越者,他當然知道,西方政制之所以能在近代領先于世界,其實也有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功勞。
中國古代文化對于世界文明的貢獻,不是只有“四大發明”,以“四書”、“五經”為代表的政治文化,對于人類近代文明也有過積極的貢獻。明清之際,歐洲的耶穌會傳教士歷經千辛萬苦,溝通中西文化,把中國當時的主體文化——儒學——程朱理學,用輪船運往17—18世紀的歐洲,在那里曾經形成過100年的中國文化熱,儒家思想與意大利文藝復興以來所形成的歐洲新思想相結合,成為歐洲近代歷史發展的主導精神——啟蒙思想的一個重要思想淵源。法國啟蒙運動的領袖伏爾泰就是中國儒學在歐洲最有力的鼓吹者,他和他的“百科全書派”把中國儒學,作為反對神權統治下歐洲君主政治的思想武器;程朱理學——新儒學,成為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創立古典哲學的依據,并用以反對羅馬教廷的啟示神學;被稱為“歐洲孔子”的魁奈,以儒學為依據,開創了近代歐洲政治經濟學的新紀元,為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形成與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
近百年來,中國人、東方人都公認,現代民主就是西方的民主,它起源于歐洲。學習、借鑒,乃至全盤照搬西方的民主,也就成為許多近現代中國人的思想熱點。在后世,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很多人都認為,中國的傳統文化是實現社會現代化的一種文化上的障礙、精神上的阻力。然而,在半個世紀以前就有西方人指出,以儒學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曾經是17—18世紀歐洲資本主義社會,形成和發展的一種精神動力!
在原來的歷史時空,林義哲就深刻地懂得,文化或是文明,都是人類共同勞動與智慧的結晶。人為地把文化分為東西兩個對立的體系,只看各種文化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不看各種文化之間的對話與交融,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產生的一種文化偏見。這種文化偏見,在后世已經成為人類文明走向未來的一種精神障礙!
現在的清流們不會想到,在后世,由于近代百年來的屈辱歷史,加之西方列強的“西方中心論”大行其道,在中國人當中培植起一種扭曲的文化心理。愛走極端的中國人對于自己民族的文化和歷史,由原來的高高在上不容褻瀆變成了看不起也不愿看的妄自菲薄,這種觀念已經成為后世的中國人心靈上一付沉重的精神枷鎖!
清流們當然也不會知道,中國的儒學在歐洲的影響巨大,17世紀末至18世紀末這一百年,在歐洲逐步形成了“中國文化熱”!
而清流們的后人——后世的憤青不愿意知道也不愿意承認,在他們津津樂道的從明代開始的“西學東漸”時期,也是“東學西漸”的時期!
ps:今天路過一私立高中門口,被宣傳標語雷到了:“今天軍訓身體好,明天妹紙騎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