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舊事,塵緣若夢。
君諾的母親名爲周卉,是玄門老門主周幼安五十歲時才得的掌中之寶。
周卉十六歲那年,在一場“劫富濟貧”的鬧劇中偶遇了風度翩翩的雲鼎閣公子君黎默,一見傾心,深情以往,更千里迢迢前往雲鼎閣主動表白。
君黎又已有髮妻,更是對周卉不顧禮法的大爲不滿,便有意疏遠。誰知周卉用情已深,竟然拜入雲鼎外家,死心塌地守望了五年。
五年裡,周幼安想盡辦法,連哄帶騙都不能阻止周卉。最後實在無奈,親自六上雲鼎閣,六下聘禮,才促成了這一樁親事。
彼時,雲鼎閣內門外門爭鬥激烈,內門人丁凋零。君諾的大伯君黎可殺伐果決,憑藉一己之力維持著雲鼎在十大仙門中的地位,被奉爲雲鼎閣閣主,但他膝下一兒一女,都不幸早夭,便把所有傳續血脈的厚望都寄託於君黎默。
君黎默與髮妻王鈺相濡以沫,卻始終不能誕下一兒半女。他自是不願取那行爲乖張的周卉,可無奈外家每每威逼其無兒無女,兄長又百般勸說,堂堂玄門掌門還六次拉下臉面登門,實在是拒無可拒,便只能應了。
周卉嫁入雲鼎,脾性收斂許多,不再似兒時那般驕縱,謹言慎行,更添溫和柔美,和王鈺相處順和,也漸漸不再被君黎默排斥。更讓人驚喜的是,周卉嫁入君家不久,王鈺便懷了身孕,而三月後周卉也懷上了孩子。
君黎默長子君千羽出生,內家一片歡騰。兩月之後的一日裡,自午後便晴天作雷,電閃雷鳴。周卉腹中胎兒未足十月,便已有出生跡象。那狂雷閃電直到子時驟然而止,女嬰呱呱墜地。
與此同時,雲鼎後山靈鼎妖樓忽起大火,雲鼎閣折損三十餘人,重傷兩百餘人才將大火撲滅重新關閉妖樓。
周卉小產而亡,臨終還心心念念君黎默,他卻撲在後山救火,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君千羽一夜之後丟失一魂兩魄,呆呆傻傻,哭不會哭,笑不會笑,吃也不會吃。
君黎默髮妻王鈺遭受不住打擊,一夜之間失了心神自此瘋瘋癲癲。
王鈺出生擅長批命的百乩堂。王家人便爲君千羽和女嬰都批了一命,結果令所有人大爲震驚。女嬰爲“獵命命格”,一生都會與他人爭奪魂魄才能存活。
王家人最後的結論是,君千羽遭遇裂魂,丟失一魂兩魄,便是這女嬰所爲,而他還將在五歲時遇見一個生死劫。女嬰不能留,更不能將兩個孩子養在一起,否則女嬰終將躲走君千羽的命。
不久君黎默決定帶三個月大的君千羽雲遊四海,尋找救治之法。臨走前,爲了給雲鼎一個交代,他爲剛出生的女嬰取名爲“洛”,在寫名的時候,寫成了“諾”,也懶得再改。
君黎默親手將周卉的一顆傳家浮石戴在君諾脖上,便叫人送她下山,任其自生自滅。這一壯舉,被雲鼎人稱爲大義滅親。
五年後,君黎可病逝,因其膝下無兒無女,外家意圖奪權,君黎默和他在外的長子君千羽便成爲了內家唯一的希望。在返回途中,真正的君千羽竟是遭遇生死劫,一命嗚呼。
君黎默無法面對,更不知回到雲鼎該如何應對,便在山下四處遊走。
天意弄人,忽一日在一個小鎮上見到了一個女娃。也許是父女連心,也許是造化生巧,他竟然一眼看見了女娃脖子上掉出來的浮石。那浮石上的繩子是他親手所結,斷然不會認錯。
君黎默說不清對這女娃有幾分情誼,卻自此生出了一個私心。他趁人不備將她抱走,用鎖魂之法將其聽覺鎖住,將她打扮成男孩,帶她回到雲鼎,以她冒充君千羽。
如果非得用一個小孩來假扮君千羽穩定局勢,他寧願這小孩流淌著君家人的血。
委屈之意一點點展開,君諾自五歲回到雲鼎,到十一歲跟隨周幼安離開,年紀雖小,可總能聽見雲鼎山上各種流言蜚語。
長輩們不喜歡她假扮的君千羽,因爲不夠聽話。小孩們不喜歡真正的君諾,因爲她是個煞星。但是本該關心自己的父親,總是對自己持有偏見。
偶爾回想起那六年,她記憶裡出現得最多的竟然只是後面三年裡的崇英。
君黎默聽完君諾帶著哭腔的敘述,久久無言,忽而一聲冷笑:“你責怪我待你不好,可你又知道我何其艱難?”
君諾欲哭,卻終是無淚。她強忍著心中悲憤,努力平靜自己。
君黎默的情緒忽而收不住,“你倒是瀟瀟灑灑承認自己的身份,甩手就走,你又知不知道我要顧全大局?雲鼎內鬥多年,明爭暗鬥,不論他們做什麼始終是同門,不能傷也不能重罰,我小心翼翼苦心維持,都是爲了避免兩方徹底反目。你倒好,一個賭約,讓內外門直接對抗?”
“可是……”君諾十分不能理解,“就任由君千文責難,我一聲不吭,將雲鼎少閣主拱手相讓?你之所願不是想讓千晟來繼承雲鼎麼?”
君黎默怒斥:“不能忍?不能讓?哪怕什麼都不能,至少可以拖。”
君諾苦笑,還真是自己的好父親,這“隱忍庸和”的四字真訣真是從不離口。
“你還笑得出來?”君黎默面露不滿之色:“雲鼎如今憂患重重,我一門掌門爲了平息門衆悠悠之聲,不得不北上,爲的也是給門衆一個交代。”
“什麼交代?是我要假借君千羽的身份麼?是我想坐這雲鼎閣閣主麼?是我逼你隱忍退讓?”君諾嘆道:“雲鼎問題沉痾多年,如今這般,是我造成的?”
君黎默也是一身長嘆:“是啊,不怪你!都怪我!怪我將你帶回雲鼎,怪我給你了你這樣的身份,怪我娶了你母親!我……寧願從未有過你這個女兒。”
什麼意思?君諾驚詫不已,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
言罷,君黎默一劍橫掃,君諾慌亂向後閃去。劍尖謝謝擦過臉頰,只差半寸便能割到她的左眼。可君黎默沒打算給君諾回神的機會,又是兩劍招招狠厲,若是她躲閃得稍微慢一些便會被那利劍所傷。
“父親!”君諾一邊躲閃一邊驚呼:“你要殺我?”
君黎默怒斥:“生女如此,我愧對君家先祖,不如親手送你早日輪迴!”
君諾仍在震驚之中,久久不能回過神來,又不能與父爲敵,便只能見招拆招處處躲避。
君黎默的劍勢卻愈發兇狠,招招殺招,絲毫未留退路。君諾且退且避,一路退到銅鏡前,退無可退。
君黎默見狀劍尖忽而凝聚更強的靈力,三道劍花接連閃動,靈力在前,劍尖在後,君諾已經避無可避。
“噹啷——”一聲,劍光火石。君黎默的劍被擋住,那瀰漫的靈氣也瞬間潰散。君諾背靠銅鏡,手握星月,擋住了君黎默的攻擊,而刀風還未散盡。她手上又一用力將君黎默連人帶劍推了開去。
“你……”君黎默先是震驚,轉而又是憤怒:“竟然敢回手?”
君諾笑道:“當然敢。而且沒有理由不回手啊。”
“君家祖訓你都忘了?”
君諾故作思考狀,問道:“說的是哪一條啊?長輩訓誡不得打斷?長輩責罰不得還手?”忽而又一笑:“那也得是對我君家長輩吧。你?還是算了。”
君黎默的臉色變得悠悠沉沉,比之剛纔更爲可怖。
君諾細細打量一番,嘖嘖搖頭:“確實厲害!我本來已經發現此處沒有光線透入竟然可以清晰可見,懷疑身中幻術。可你一出現,不管是裝束,還是語氣,都與我那父親一模一樣,讓我一時又陷入進去。這幻術幻境當真莫測玄妙!”
對方忽而化爲一團黑影,陰沉沉一笑:“既然如此,你又是怎麼發現的?”
“我父親雖然不喜歡我,很討厭我,很後悔當初娶了我母親生下了我,最過分不過是讓我自生自滅,他那麼懦弱怕事,凡事忍讓尋求平衡的人,怎麼會心狠到親手殺死自己的孩子?”
黑影又是一陣陰森森的笑,笑過後才道:“人總是看不清自己內心,但幻術能幫你挖掘出心底最深的恐懼。不是他要殺你,是你害怕他殺你。”
蜘蛛,君黎默,黑暗,都是她自己內心的恐懼。君諾長長呼出一口氣,所有恐懼,皆由心生,但若是保有理智,便能看出其中異樣。
君諾看著對面那個模糊的人影,道:“我承認,我怕!但是你呢?你怕什麼?莊未寒!”
沒有迴音,肉眼可見處,那黑影沉沉地一動不動。過了好一陣,那黑影開始變得影影綽綽,漸漸歪曲,漸漸離散,他的聲音卻從虛空中傳來:“猜到了也沒用,你出不去的。這鏡陣只有心思純淨心無雜念之人才不會被幻術所侵,你心中諸多恐懼,諸多雜念,就算破了這第一層的鏡陣也出不去的。”
黑影不見了,君黎默不見了,蜘蛛也不見了,可是容傾他們卻還是沒出現。窗格依舊沒有光亮透進來,光卻更加暗淡了,而且這一次是一點一點暗下來。黑暗要再次來臨了麼?君諾正想著,忽聽得暗處又是一陣窸窣之聲。
又來一次?君諾這下明白了,幻境不破便會永遠在這裡循環往復每一個恐懼,直到自己被逼崩潰。
當然比起這些,更讓她在意的是,莊未寒既然已經生死,又爲何會在這幻境中與自己對話?從那三個小孩,到結界外的老者,再到剛纔的黑影……似乎都能思考一般。
黑暗越來越沉,當務之急,她必須打破幻境。
疼痛!君諾忽而想起,容傾假扮小乞丐時跟自己說過,疼痛是最好的辦法。
一轉念間,君諾挽起左臂袖子,準備用一個狠一點的,不是那種小打小鬧掐一掐咬一口的,她要保證一次就能破除幻術。
這輩子第一次,她自己傷害著自己。刀口劃過雪白纖弱的小臂,一道血痕深深陷落。四周忽而晃動不止,一陣亮光直射雙目。她下意識伸手擋了擋光,凝目便看見了窗格上透出的光亮來。
周宏浚和翊背對背坐著,兩個都在喃喃自語,而容傾渾身墨煙,充滿戾氣,那妖氣還一陣一陣衝體而出。
他所處的幻境,最爲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