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天光映入眼簾,煙塵飄蕩,花香散落,思緒空白……統統席卷而來。
君諾盯著陌生帳頂,聞著陌生氣息,一如既往地賴床發呆。一個長長的哈欠之后,她扭動著想要伸個懶腰,卻發現右手根本抬不起來。
恍然側首,只見一個衣著襤褸的少年正趴在床榻旁,一只手枕著他自己破開一半袖子的手臂,另一只手正拽著她的衣袖,還……拽得有點緊。
君諾慌亂間騰地坐起,使勁兒扯了扯衣袖——沒扯出來。
呃……一身酒氣,一臉酒膩,從一個陌生房間里醒來?身旁還有一個陌生少年?
一陣風吹開窗戶,暖陽清淺。一樹櫻花璀璨入目,緋紅的落櫻飄灑在空中,緩緩飄蕩著散落一地。兩朵花瓣順著風飄過被吹得半開的窗,飄進屋里,花香入鼻。 шшш?Tтkan?c○
思緒猛然間回落,昨日種種瞬間灌入腦海。
昨日,十大仙門之一的云鼎閣閣主五十歲壽辰宴,連同新生小兒子滿月宴一起舉辦,天下仙門紛紛道賀,好一個空前的仙門盛事。
她作為離家九年的云鼎少閣主到訪送禮,耳中聽到的卻是各種閑言碎語、詆毀造謠、詬病不滿,面對面遭受的則是同門白眼,仙門人士側目……
好巧不巧的是,云鼎閣外家非得在這一天上演護衛云鼎的忠義戲碼,于上萬仙門人士面前將她這個冒名“少閣主君千羽”的人拆穿,將云鼎閣最大的“丑聞”公諸于世。
她當場駁斥,鬧得沸沸揚揚,最終一雪前恥揚長而去,跑下山喝酒去了。
可……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云鼎,又是如何躺到了崇英這開滿櫻花的院子里。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一聲嬌叱伴隨而來:“哎呀,你這個小乞丐,怎么又來了?不是讓你走了么?怎么還跑屋里來了?”
一個粉衫女子怒沖沖進來,伸出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揪住少年衣領就開始拽。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和拽動驚醒,緩緩坐直了身子,慵慵懶懶瞥了女子一眼,這才松開了緊抓君諾袖擺的手。
女子拽了一陣拽不動,伸出手指來戳著少年腦門,喝道:“都跟你說了,云鼎閣是仙門大家,可不是你這種小邋遢能來的地方!你以為你是誰啊?竟然還一而再再而三的闖進少主房間?”
少年的頭隨著女子指尖力道歪了一歪,君諾的眼皮便跟著跳了一跳。
那粉衫女子還要呵斥,君諾連忙抬手制止,伸手就把少年拉了起來,但見他十六七的年紀,與自己差不多高,瘦瘦弱弱的身板,看起來比自己還更加弱不禁風。
可他雖然衣衫襤褸發絲凌亂,卻一點也不邋遢,就連半露在外的右手小臂都干干凈凈,竟還比那頤指氣使的女子更白嫩。
“少主,這小乞丐昨夜將您背回之后,死活不肯走,管家打賞過了還非要守在門口,后來是被護衛架著扔下山去的。現在竟然又偷跑回來,還偷進了您屋里。”
女子見君諾有維護少年之意,只覺得自己一片忠心必須彰顯出來,又怒氣沖沖指著少年繼續喝道:“驚擾了我家少主,還想把這身晦氣帶向何處?”
君諾眉毛一抽,有意無意瞟了眼那女子,也不過十六七的年紀,卻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令她極為不爽利,眼睛一瞇,淺淺一笑:“這位美人,你是……”
那女子臉色一紅,靦腆回道:“小女是管家院里的灑掃丫鬟。”
君諾故作驚詫地拍了拍胸口,笑道:“看你這小丫鬟了不得的架勢,我還以為你是我云鼎的哪位小祖宗呢?”
小丫鬟被君諾一句話噎住,半晌不知如何回復,即便滿心想要辯解,卻還是生生憋了下去,低頭垂目退了兩步,站到一邊生悶氣。
少年似是對這突如其來的波瀾毫無興趣,輕輕瞟了眼那女子,轉眼又毫不怯懦地看向君諾。一雙眼睛明媚清澈,帶著冷靜和沉穩,哪里像是個少年?
君諾不由自主地沖他笑了笑。少年被她握住的小臂輕輕顫了顫,引得她略微驚訝:“怎么?冷?”
“沒有。”少年輕輕搖頭,眼中依舊沉靜,像一個深邃的湖泊那般毫無波瀾。
“那為何發抖?是生病了?”莫名地,君諾對他生出些關切之意,特別是在那小丫鬟對他各種惡語相向之后,更加多出一絲感同身受的歉疚來。
“沒……”小乞丐略微低下頭才回復:“我是個下等人,害怕臟了姐姐的手。”
君諾哈哈一笑掩飾無措,這種被人言語詬病排斥的痛楚她最能體會。
輕輕捏了捏少年的肩膀,她笑著撫慰:“這世間哪有人生來比人高一等,不過是自己以為高貴罷了。”正說著一股詫異突然漫上心頭,下意識問道:“你……叫我……‘姐姐’?”
“是姐姐你讓我這么叫的。”少年眼神毫無閃躲,看起來純凈又無辜。
君諾手一顫,收了回來。既是叫自己一聲“姐姐”,又怎好再這般“動手動腳”?可心中詫異更甚:“是你將我背回云鼎的?”
少年指了指君諾腰間,又抬頭用那一雙清澈的純凈的無辜的眼睛看向她,“是的,而且也是姐姐說,用這把雙刀作證就可以進山門。”
君諾一低頭,只見星月幻世好好地躺在刀鞘里,只是平日里本該在后腰,如今卻被拉扯到前腰掛著。
她把星月幻世撥到后腰,心中卻打鼓:怎么可能?
假冒君千羽已經十五年,無論是衣著打扮、喜好習慣,還是說話聲音、舉止動作都一直模仿男子,她如今還是一副粗嗓子,舉動依舊是大大咧咧,怎么看怎么不像個女子。又怎么會讓一個陌生人叫自己“姐姐”?
但見少年無辜的眼神透出一絲慵懶,沉靜地如一灣湖水一般,君諾無奈淺笑,不打算繼續深究,只嘆道:“可能也許大概……我昨夜醉成了一個玩笑。”
“可不是嘛,還是個天大的玩笑!”一個溫和的聲音從院門口響起,卻驚得君諾手足無措地跳到窗前,一躍而出。
她腳一落地卻剛好踩住了一只干凈的白布鞋,人一慌頭便撞上了一個結實的胸膛,直撞得“咚”一聲悶響。
“少閣主?您腳沒事吧?”男子溫和地笑著,如春日里的暖陽,如這滿院飄蕩的花香,讓人不自覺的跟著笑了起來。
君諾訕訕道:“嘿嘿。崇英,你鞋還好吧?”
崇英輕輕拍了拍君諾的頭,像是在逗弄小孩子一般,淺淺一笑:“好著呢,反正不是第一次被踩了。”
君諾一咂舌,噘嘴道:“我怎么覺得崇英你每次見我都像在哄小孩,還都是一臉慈祥。”
崇英是云鼎閣管家,是云鼎為數不多的身居高位的外姓人。自君諾八歲第一次見,他就一直是溫潤如玉的書生模樣,一直隨時隨地掛著笑意。可很多時候,君諾都覺得這笑有點假。
“你也可以認為我是在討好你,畢竟你是少閣主。”說著話的同時,崇英依舊面露淺笑。
君諾腦子一熱,腳不由自主就換了個方向。在她記憶里,崇英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但凡如此必是云鼎需要她這個“少閣主”。
可還沒邁出步子,卻聽崇英輕輕說了一句:“外家十余人正在議事廳,就昨日之事質問閣主一人。”
長長一聲嘆息,君諾終究還是止住了步子。讓她在意的不是外家和內家誰掌權,也不是在議事廳內誰為難了誰,而是“閣主一人”。
“非去不可?”君諾還是想做最后的掙扎,畢竟離開云鼎多年,她早已不想卷入這是是非非之中。
“當然可以不去。”崇英一招手,示意小丫鬟將一套新衣捧上來,溫溫和和笑道:“你只當你不是云鼎少閣主嘛。”
君諾假作抹淚:“好感動哦,我這離家九年的少閣主竟然還有人心心念念。”
瞟了一眼那小丫鬟手中捧著的黑色衣衫,君諾撇了撇嘴。這人有挑食,她挑的卻是衣服,尤其不喜黑色衣服。
恍然間瞥見那少年一身破爛,君諾便笑著對那小丫鬟道:“這衣服給他,替他好好梳洗。”剛走兩步,又回頭學著崇英的語氣:“當然你也可以不理會,你只當我不是云鼎少閣主嘛。”
留下笑意依舊的崇英,和呆若木雞的小丫鬟,君諾一閃身便跑出了小院,路過院門旁的櫻花樹,還順手抓了一朵飄落下來的櫻花花瓣。
君諾平日里就喜穿一身白衣,再外套一件長長的披風,裹得嚴嚴實實便不容易被人看出女子身份。
這時她一邊疾步奔走,一邊重新束發,走得是風風火火,一路與眾多云鼎門眾擦身而過,雖然偶有人側目,倒是沒幾個認出她來。畢竟在云鼎人眼中,少主君千羽已經離開這里已經九年了,而她君諾已經失蹤二十年了。
議事廳前,慨然止步。君諾憶起九年前,為了一個偷藥救母的小孩,她一把火燒了廚房,大火波及了小半個后山,連這議事廳也燒了一半。
因了這場大火,君黎默氣得把戒尺打斷了兩根。若不是外公周幼安云游至此偶然撞見,將她救下,只怕她會被打殘。當時周幼安憤怒之下劈開了云鼎山前的鎮山石,帶著她揚長而去。
四年前,她得了奇珍草藥,偷回云鼎想要醫治君千羽的母親,那個得了失魂癥卻把她當親生孩子來疼的王鈺。可君黎默對她戒心頗重,不僅毀了草藥還疑她用意。她一怒之下學著外公一刀劈開了議事廳牌匾。
如今這牌匾看起來,甚新。
昨天,她以云鼎閣少主“君千羽”身份回來賀壽,雖未損一物又揚眉吐氣,卻也心知那些心懷偏見之人,定會將昨日所有后果都推給自己。
微微嘆息,君諾望著那嶄新的“議事廳”牌匾,遲遲邁不動步子。要進去面對那些本就不想見到自己的人,她內心也是千百個不愿意。
“你!做什么的?”一個年紀與自己差不多大的門眾舉著未出鞘的劍,指著她鼻尖道:“我怎么沒見過你?”
哎!離家九年的少閣主,早就沒幾個人認得的少閣主,昨日鬧個天翻地覆的少閣主,轉眼就被忘記的少閣主……
君諾心底炸毛,卻聽那門眾又喝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進議事廳的!閃一邊去!”
又是高人一等的仙門人士!見那人還要呵斥,君諾猛地彎腰低頭,做出噤聲的手勢,又對他使了個眼神。
那人一愣,脖子一探,不明所以地問道:“怎……怎么了嗎?”
君諾雙眼一瞪,強制性地朝議事廳內指了指,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等他反應過來,彎著腰靠近了議事廳側門,做勢側耳偷聽,再沖那人招招手示意他與自己一同蹲下。
那看門的小門眾不明所以,被她這么一唬,渾渾噩噩跟著她一同蹲下,側耳聽去。
君諾偷偷一笑,心頭暗嘆:未歷世事的仙門人,不知世道險惡,卻哪里來的“生來高貴”?
議事廳內,卻紛繁復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