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文燦是三月上旬在金鑾殿陛辭出京的,然而那時候北運河還沒化凍——小冰河時期運河化凍要慢一點。這樣一來,熊大人的隊伍就只好先走陸路,沿著運河一路磨蹭到山東地界后,老熊這才坐上官船,開始玩漂流。
等到黃志誠這邊安插在官驛的人手跑來報告的時候,時間已經是4月初。得到消息后,黃志誠便果斷暫停了婚禮流程:他要根據和熊文燦接觸的結果來決定下一步行止。
......
兩天后,德勝橋官驛。
穿著一身被士林默認為舉人正裝的黑色寬邊直綴,全套披掛整齊的黃平老爺,此刻正坐在官驛的大廳里,喝著茶,吃著點心,和一幫低級官員們聊天打屁。
熊文燦所坐的官船,是午前到的德勝橋。黃志誠今天來此,目的是投名貼,投薦書,應卯——老熊今天肯定不會見他,但是他必須擺正姿態,在官驛侯著。
身為一省巡撫,哪怕是過路的,下船伊始,勢必會有浙江官場的同等級人物出來應酬,這之后按等排隊,等老熊有空接見到舉人這個階層,怎么說也要兩三天的樣子。所以,在等著翻牌子的這幾天里,黃舉人就要天天來此地上班應卯。
進官驛大門后,左右兩旁就是傳統的花廳,這是供各路侯見官人們閑坐的地方。德勝橋官驛的侯見廳,像黃志誠一樣跑來走門路的官兒、舉人、商人、秀才每天比狗都多,一年四季此地熱鬧非凡,絕不亞于后世的侯車大廳。
這些成天混官驛搏出位的人,境況都不會太好,通常都是一些沒后臺的雜官和侯缺舉人。真正有實力的早就擺平戶部上任了,誰還每天跟狗一樣坐在官驛里等著大佬召見?
從第二天開始,黃老爺就帶來了好茶和點心——這兩天正是頭茬明前龍井上市的時候,現在是17世紀,龍井沒有論卡車賣這一說,等閑人家根本喝不起這種昂貴的茶葉。
所以黃平這個異類,這兩天很受歡迎,人既大方,談吐又風雅,大家一邊喝茶,一邊親密交流各類跑官經驗,各路大佬喜惡,很是相得。
黃舉人所在的陣營,里面都是舉人和低品官,這個屬于嗓門最大的哈士奇團隊。這幫人成日里斥罵驛卒,呼三喝四,整個花廳就可著他們一伙浪。
只有在門子高呼:“某某大人到......”的時候,場面才會略略安靜一會,等一身官袍的大佬目不斜視的從面前走過后,喧鬧如初......
一旁還有那比較安靜的秀才陣營,這個屬于泰迪團隊,一個個臉上滿滿的都是激情,見人就想發騷,然而沒人搭理。
最沒有存在感的,就是角落里的商賈陣營。這幫人屬于吉娃娃團隊,一個個滿身綾羅,肥圓的臉上堆滿人畜無害的笑容。
然而在這等官來官往的地方,商賈是最不得勢的一類,封建社會嚴酷的等級壓迫在這里體現的淋漓盡致——沒有哪個窮官兒敢在這等場合下和商賈套近乎。
事實上,哪怕這些人家里放滿了銀子,但是在這里,他們也只能從驛卒那里買一碗最次的茶水來解渴——草民喝好茶吃點心?大廳里一幫老爺面子往哪放?沒讓你們跪著就不錯了!
黃平就是在這種局面下,硬生生在官驛里泡了三天,每天灌一肚子茶水點心回家......好在還有個叫熊道的侯見商人比他更慘,連點心都沒得吃,喝得是劣茶,這讓黃老爺心里滿滿的都是優越感。
熊大來到驛館的頭一天,時任浙江巡撫的張延登大人前來拜會。
第二天,浙江左右布政使董承韶和孫枝芳兩位大人前來拜會。
第三天,浙江提刑按察使林贄大人前來拜會。
等到第三天下午,杭州知府劉夢謙來驛館晃悠一圈后,黃志誠知道,明天大概就能輪到他——知府是熊文燦官方會客的最低品級,再往后便是私人關系。
......
果不其然,第四天午后,當黃老爺正和一幫侯缺屌絲們吹水吹得正開心時,一個頭戴軟帽(周星馳點秋香那種款式)的下人跑進花廳,高聲問道:“杭州黃平黃孝廉可在?我家熊大人有請。”
黃平聞聲扔下手中的半塊桂花桃酥,端起茶碗就開始漱口,一旁幾個吹水好友趕緊遞過來手巾把......黃老爺擦臉正幞頭收拾妥當后,便用穿越眾里唯一專門訓練過的,含胸低頭的明代走路方式,跟著那個軟帽家人往內院行去。
稍稍往里行了幾步,黃平這邊就開始打問:“不知這位如何稱呼啊?”
“不敢,小的熊七。”
“嗯,一路舟車勞頓,熊大人貴體可還康健?”
一邊問話,黃老爺大袖一邊甩動,熊七手里頃刻間多出一小錠水絲細銀出來。
熊七歡喜得眼都瞇了起來,軟帽上的絨球一抖一抖:“回黃老爺,我家大人氣色不錯,方才還多用了一小碗飯。”
“哦,氣色不錯。”黃志誠一邊走,一邊想到:“別給老子整個日夜不思,茶飯不屬就好。”
熊文燦貴為一省巡撫,上任時身邊的各路親隨師爺幕僚家丁轎夫護衛不下百人,所以在驛館號下三間院子。黃老爺這時被引到一處偏廳小坐,稍后一盞好茶便被熊七端上來。
等到茶水從滾燙放到溫熱,一身松紋道袍的熊文燦熊大撫軍,才從后堂繞將出來。
熊文燦是四川人,身形削瘦,面貌清矍,現年53歲,正是官吏的黃金歲月。
黃平見老大現身,急忙起身上前拜見。
在這里黃平是不用跪拜的:公堂上且不論,私人場合,舉人這個級別相當于副處,而熊文燦的職官再大,級別也不過是正處(進士),除了一甲那三名副廳之外,其他人在體制內級別就差半級,沒有跪拜的道理。
這就是鄉試正途出來的舉人——已經是統治階級的一員。各種古代志怪小說里,從來都是秀才被人騙,被人宰,被狐貍精睡,可曾見到過舉人老爺被宵小如何如何?
......
熊文燦身材瘦小,但是肺活量不小,一張口聲如雷鳴:“志誠無需多禮,我與爾師多年莫逆,且坐下說話。”
......這一刻,穿越眾之前大費周章的“李逵行動”,紅利開始顯現。
從熊文燦的稱呼上就能聽出來,他是看過黃平之前投來的名帖和薦書的。
在黃平得知自己要入幕熊文燦的第二天,一個信使就帶著黃老爺的急信直奔南京——黃平的座師陳盟,正是現任的南京國子監司業。在主持完丁卯科鄉試后,由于朝中黨爭日益嚴酷,陳盟前腳回京,后腳就被人從翰林院一腳踢到南京國子監。
這位陳司業和熊文燦在朝時同為四川籍高官,自然是有私交的。所以當座師見到信使,看完自己座下最孝順的弟子的求援信后,當即寫了一封針對熊文燦的言辭懇切的薦書,交由信使帶回。
這就是為什么熊大人今天一見面,就直呼黃平表字的原因:老朋友的薦書內容,不是普通的“八行”,而是全方位對黃平的認可。
分賓主坐定后,熊文燦知道這位是來應幕的,略略客套兩句后,便開始考校起黃志誠來。不想這一考校,卻令熊某人大吃一驚:來人言辭便給,見解獨到,對閩海局勢洞若觀火。
只用了盞茶功夫,黃志誠這種說話直率,不云山霧罩,并且夾雜著一些具體數字的分析局面的方式,就令熊文燦不由得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一句話:言之有物。
這可就很難得了。熊文燦半生宦海伏波,各路先生幕僚清客謀主不知見過多少,這等人有多少用處他心里清楚:平日里滿口微言大義,遇事一籌莫展,只把那書中的死道理抬出來生搬硬套。奈何此輩身后多有師友出面薦保,所以很多時候老熊也是捏著鼻子權做收留。
講真,就憑黃志誠座師那一封薦書,熊文燦今天原本也是打定主意要留下黃志誠的——只要他表現不是太爛就行。結果老熊萬萬沒想到,此子居然當場給了他一份驚喜!
“志誠現下是在杭州寓居吧,怎生對閩海局面如此熟悉?”熊文燦此時雙目炯炯,盯著黃志誠問道。
“不瞞撫軍,自三月上看到邸報,得知大人不日將南下撫閩,學生便動了心思。”黃志誠這時滿臉誠懇:“這些時日學生除卻翻查些故紙邸報外,還走訪了幾個海商,打聽到一些個閩粵洋面的消息,故今日才敢來大人面前稍稍賣弄。”
“志誠有心了。”熊文燦聽到這里微微點頭,心中愈發滿意:這年頭能腳踏實地收集消息的人,哪怕是道聽途說,委實已經不多。
熊文燦不在乎方才黃志誠所謂的局勢分析到底準不準確,有沒有用,這年頭消息不暢,等將來到了福州,自然有準確情報可供分析。
他在乎的,只是此子的才華,換句話說,就是黃志誠具有一種結合手中情報來分析當前局面的能力,這種本該是幕僚必備,然而現實中卻百中無一的本事,才是熊文燦最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