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岳萱到底是在十二個時辰之內蘇醒了過來,待她醒來時,卻已是身在了桃花江的一座妓院里了。
吳清遠這個人平時里彬彬有禮,關鍵時刻卻是又不拘小節,深知彼時要藏人,還是這妓院里最為安全,待將她身上被他們胡亂割的幾處小傷醫治好了后,為她喬裝打扮了,原是要送她遠避寺廟,不料那一日肖家全家被捕,終是被她撞了個正著。
那日她恢復了女兒身的裝扮,在那妓院里尋了一頂假發帶了,淡掃了些胭脂。彼時她的肚子已漸凸顯,從妓院的后門出來,正待要上馬車時,卻聽有遠處有人高聲疾喊,“段大人與張巡撫正堂審肖家呢,好像有事發生,大伙去瞧瞧呀。”她一時聽聞如同身糟悶雷,從馬車上滾落了下來,尚好吳清遠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她定神后便央求吳清遠,讓她去看一看,誰料待她去到縣衙時,還離得老遠,便只聽得楊勇亭的譏諷之語,聲聲傳來:“……在下不得已,只得與大小姐有了肌膚之情,倒是解了肖大小姐身上的情毒……”
她說這番話時,葉玉笙與大太太彼時正坐于她對面,只見她面上含笑,將這往事娓娓道來,似乎只是說著旁人的故事,全然與她自己毫無半分干系一般。良久,葉玉笙方嘆了一口氣,說道,“無怪得那天我們被打入大牢時,聽到縣衙外頭有人暈倒,我當時一回頭,仿佛看到是你,當時還以為是我眼花了,沒想到竟然當真是你。”
“當時我暈過去,好在有清遠在,我自己也不知我暈了我釣。待我醒過來的時候,我正躺在馬車上,一睜開眼,就看到窗孔里有太陽射進來,那時候是黃昏了,那天的黃昏可真是美麗,通紅通紅的,將半邊天都染得變了色,像血一樣……”她喃喃自語,面色沉靜,仿佛當真只是在回憶那天的血染夕陽。
“我們走了一天一夜,走一個時辰,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到了第二天傍晚才到一個尼姑庵里,我當時見了那個尼姑庵,心想家中已是這般情景,我難道竟要在這里做尼姑么?”她唇邊浮起一個笑意,嘆了一口氣繼續道,”可惜,那個尼姑庵的住持一聽說我身懷有孕,卻是不肯收容我,說怕到時候生產時,會沾染血腥之氣,庵里頭的姑子一心清修,哪里聞得了血腥之味。他們不肯沾惹紅塵,我們也不得法,清遠只好又帶著我去求別處,求了也有三四家罷,都不肯收留我。后來實在沒有法子,我那時候心情不好,有舟車勞頓,他怕我身子有損,索性就在一個小山村里,租了一間農舍,住了下來,后來,他又雇了一個丫頭給我,付了銀子,叫那丫頭好生照看我,待我安頓好,我又擔心家里的事,央求他回來看上一看,他這才離開的。”
大太太聽到這里,已是眼淚流了一臉,說道,“萱兒,叫你受苦了,受苦了。”
葉玉笙聽她這樣輕描淡寫,仿佛這些事都最尋常不過,但是細一想來,她孤身一人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那種小村莊里,想必對男女之事最是諱謨,她又是一個年輕女子,無丈夫作陪,卻身懷有孕,招惹來的非議,只怕是不少。生活之艱辛自然可想而知,最為重要的,她還背負著全家人生死未訃的擔憂,那日子,她竟然堅持下來,還生下了這個孩子,當真是萬分不易了。
肖岳萱說完這些話,笑了一笑,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緩緩在大太太懷里的嬰孩面上撫了一撫,輕聲道,“都是為了他,懷胎十月,生下他來,如今看來,也是個錯。只愿將來,他不會怨恨于我。孽障。”
葉玉笙見她眼觀這孩子時,原本眼里是有一股暖意的,卻是瞬間即逝,轉而被冰冷所替代,而她口中亦是只稱他為孽障,一時心中有股不詳之感油然而生,便連大太太都皺了皺眉,嘆一口氣道,“你怎么管自己的孩子叫孽障?雖說是你和楊勇亭所生……”她驀的便住了口,因著她對面的肖岳萱一聽及“楊勇亭”三字,猛然間便變了個臉色,眼眶里的怒火似要噴勃而去,她一雙秀拳緊握,指甲深入肉中,似要將自己掐出血來。良久,她方冷靜了下來,長出一口氣。
大太太卻是再也不敢多言了,許是也想起楊勇亭之前對肖家所行之種種來,看到懷中孩童熟睡的面孔,嘆了一口氣,將他一遞,遞到葉玉笙手中。葉玉笙伸出雙手接了過去,也跟著嘆一口氣,說道,“終究他只是個小孩子,孩子無辜啊。所謂人之初,性本善,他還這樣小,將來你將這孩子好生養著,不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再悉心教導,教他從善,孝順母親,也就是了。”
這孩子從大太太手中遞過來,又被葉玉笙接過去,身子便抖了一抖,如此一抖,卻是將他抖醒了過來,他嚶嚀一聲,矇眬睜眼,卻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正一臉憂傷的看著自己,竟然是“哇”的一聲,嚇得哭了起來。他的哭聲極是嘹亮,雙足有力蹬了起來,將葉玉笙都給嚇住了,對面的肖岳萱聽到他的哭聲,身子不由一顫,忙將他接了過去,撩起自己的衣裳給他喂起奶來。饒是如此,葉玉笙仍是難從她身上尋找到絲毫對這孩童的愛憐之意。
她輕嘆一聲,搖了搖頭,問道,“可有給這孩子取了名字么?”
“沒有。”肖岳萱搖頭,“他反正也是白來這世間一遭,名字什么的,取不取,也沒有什么打緊的。”
待喂過了奶,卻見這孩子竟然又是緊閉著雙眼,睡著了,他小嘴微張,輕輕的鼻吸傳來,竟然閉著眼咧嘴笑了一笑,想必是做了個美夢。肖岳萱整理好自己的衣裳,便站起來,“借你的床讓他睡上一睡吧。”
她將他抱至葉玉笙的床上,邊又輕聲道,“昨夜他
沒有睡好,總是哭鬧,眼下睡得香,就讓他再繼續睡吧。”她俯身又取了一張薄被,為他蓋在身上,方折轉身來,笑道,“不說旁的了。大家可好么?家里好不好?其實清遠是常有寫信給我,但總還是想親耳聽你們說,家里到底好不好?”
大太太抹了抹臉上的淚,絮絮叨叨的將事情經過一一與她說了,說到肖岳凡與肖岳哲兩兄弟眼下新開了竹安齋,專做油紙傘時,肖岳萱眼中已是露了一股贊許,輕聲道:“果然不愧是我肖家的后人,沒有被逆境所敗……”
“只是他們兄弟兩眼下一直籌謀,想要報復楊家和沈家,”大太太一臉擔憂的看肖岳萱一眼,試探著道,“我的意思是,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就不要再想了,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也是爹遺終前的意思。你這次回來,想必也是存了這個念頭罷?萱兒,”大太太急急抓住她的手,“肖家眼下的富貴重得不易,你們就放棄了那報仇的心念,好不好?兵書里說得好,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你們要與楊家和沈家斗,若是再出個好歹,叫我可怎么辦?娘實在是不忍再看你們一個個的離我而去啊……”
葉玉笙知道大太太不過是一個但求生活安穩的婦人,在她的為人處事里,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凡事不想,便也沒有了憂煩。但是要肖家的這幾個子女放棄報仇,那如何可能?便是連肖岳凡娶了孫筱曉,只怕這里頭都有他急于報肖家大仇的成份在里頭。大太太的這份心愿,只怕是要落空了。
果然便見肖岳萱聽了大太太之言,情緒已是變得甚為沖動,一把推開她的手,騰的站了起來,怒聲道,“這個事娘您別管了,他們害死了我爹,害得我們家破人亡,又失了貢品之職,害得我們家從此不能再做涼席,還害得我們幾乎招受了滅頂之災,此仇,此恨,如何不報?殺父之仇,如何能不報?!”
“萱兒……”大太太還待想說,又見她神色這般堅決,自知自己多說無用,嘆了一聲,也不多言了。
葉玉笙見她母女兩分開已久,想來是要有許多的貼心體己話要說,自己終究是個旁人,便起了身,說道,“我到外頭去看看,你們聊著。”
不待她們說話,她已疾步到了門口,開了門,行了出去,復又將門關上了。
青草見她出來,行了過來,笑著道,“小姐怎的出來了?”
“我出來看一看,你下去吧。”葉玉笙道。
青草點點頭,朝里頭張望了一眼,笑道,“這位抱小孩的婦人是小姐的舊相識么?我看著她很是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見過一樣的。”
葉玉笙怔了一怔,心想肖岳萱雖是作了女兒妝扮,但到底面容不曾改了,也無怪得青草會覺得面熟了,隨即笑了一笑,點頭道,“是舊相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