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已近末, 但天地依舊寒冰徹骨,所期待的春不知何時才能到來。
楚季一行人回到鬼界之時,即使心中有所準備, 卻還是因爲鬼界愈發的蕭條而震驚, 未被襲擊的鬼界, 雖是陰氣森森, 但不至於眼前死氣沉沉的模樣, 就連他們到來,也沒有陰兵上前詢問,鬼界這一回, 果真是折損嚴重。
但好在,還不是七百年前那般慘烈。
他們三個依照舊路找進去, 一路陰兵的氣勢都有些萎靡, 素日最咋咋呼呼的銀淼不見身影, 等往裡頭走了,才見得如梓神色疲倦的出來相迎。
如梓見著楚季, 先是微微一愣,又是細細打量,但眼裡的光很快就暗淡了下去,楚季未等他開口,便迫不及待的發問, “大師兄, 魔界襲擊鬼界之事我已經知曉, 現今鬼界情形如何, 姜瑜秀呢?”
“師弟, ”如梓沉默半晌,表情很是難看, “其餘別的無大礙,但小九他......沒了。”
君免白最先擰了眉,目光往如梓身後的房間看出,只見得一道鵝黃色的的身影跌跌撞撞跑出來,卻半跌倒在門上,只得抓著門沿,帶著哭腔喊,“上神。”
小九的死已帶給楚季極大震撼,但他目光看向面前的銀淼時,張了張嘴什麼都說不出來。
離去時還是活靈活現的銀淼,如今披頭散髮臉色慘白的跌坐在門前,整個人都帶著一股抹滅不去的悽哀,他不由自主看向一旁的蔣遇雁,那張清冷的臉上終於染了些動容。
銀淼強撐著想要過來,但努力了好幾回都無法站好,抽泣著哭成個淚人,楚季見蔣遇雁卻沒有上前的意思,咬了咬牙,不忍的大步上前扶住銀淼,銀淼依舊身子往前傾,想要去到蔣遇雁的身邊。
一個用盡全力,而一個無動於衷。
“怎麼會弄成這樣?”楚季不自覺加重了些語氣。
如梓助他一同扶住銀淼,“原是被魔物傷及心脈,又見著了小九......傷上加傷,若不好好休養,怕是會落下病根。”
楚季話是對銀淼說的,目光卻深深看著蔣遇雁,意有所指,“都這樣了,還出來見他幹嘛,折騰的還不是你自己?”
銀淼吸著鼻子,目光一片漣漪的看著蔣遇雁。
隔了許久,蔣遇雁忽然上前,扶過銀淼,語氣依舊清淺,“你不必這樣。”
楚季最見不得蔣遇雁這模樣,若是真的鐵石心腸,便不要再給銀淼奢想,他還想出言譏諷,卻見不遠處的君免白對他輕輕搖了搖頭,他便見得方纔還抽抽噎噎的銀淼立馬帶上了笑,無奈的嘆口氣,也便不在說什麼。
待蔣遇雁將銀淼扶進屋裡,院外便剩下君免白、楚季和如梓。
楚季這才問清小九的死因,一時陷入了沉寂。
陰森不定的姜瑜秀身邊好不容易有個小九,卻沒想到這樣快便離他而去,楚季心中滋味萬千,卻不由想爲何沉仞偏偏對小九動手了。
三人緘默許久,不遠處一道濃烈的紅衣身影緩緩而來,待楚季看清姜瑜秀的臉時,才發覺那眼神裡似乎多了些沉穩,少了些戾氣,渾然天成的陰柔並未讓他減少半分氣魄,氣質反倒越發深沉。
看來,小九的死對姜瑜秀的影響很深。
姜瑜秀走到君免白身旁,露出個笑容,又似乎與平時沒什麼不同,“一切可還順利?”
君免白輕輕頷首,悄然的打量他。
姜瑜秀又看向楚季,調笑道,“果然是七魄歸元,看起來便都不同了。”
楚季微愣了下,不知該不該笑,末了,張了張嘴,“姜瑜秀,你......”又覺得所有安慰的話對眼前這個強大的男人都沒有用,改口,“沉仞都找上門來了,不反擊回去怎的對得起你堂堂鬼王的名聲。”
姜瑜秀依舊是笑,那笑卻不到眼裡去,語氣卻是狂妄的,“是啊,都欺負到我家門口來了,我若不殺他個片甲不留,難以解恨。”
楚季也只得笑著不去揭他的傷疤,此處四人都是經歷過生離死別的,自是明白失去摯愛的痛楚,但誰都沒有挑明這一層薄衫。
許多事情,並非一味傷心痛苦便能解決的。
他們已窮途末路,更是無所畏懼了。
屋裡,蔣遇雁將銀淼扶著靠在牀上,替他掖好被子,要折身出去時,銀淼卻一把緊緊抓住了蔣遇雁的袖子。
“上神,你是不是......”厭棄我了?
銀淼向來是心直口快的,但嘴巴張著,卻怎麼也無法把後面幾個字說全,他怕蔣遇雁回是,那麼他連癡心妄想都不能。
蔣遇雁目光掠過銀淼抓在自己的手上,蒼白纖細,他又慢慢挪動目光,銀淼俏麗的臉被削尖,原先一雙總是帶著光彩的眼變得灰暗,而讓銀淼變得如今模樣的,他有大半之責。
銀淼甚至連看一眼蔣遇雁都不敢,他吸吸鼻子,纔是努力仰起臉給了蔣遇雁一個略顯蒼白的笑容,他給自己找藉口,也給蔣遇雁找藉口,“我知道,我被沉仞抓走時,上神定是有要事在身才會迴天界,我能諒解的......”
蔣遇雁目光微閃,音色清淺,“不是。”
銀淼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不應該再跟著我。”蔣遇雁伸手去拂銀淼攥在自己袖子上的手,可銀淼卻怎麼樣都不肯放手。
銀淼的眼睛酸得不像話,固執的道,“爲什麼不能跟著你,我喜歡跟著你,這也不成嗎?”
蔣遇雁只是用了些力將銀淼的手拿開。
銀淼全身都抖著,“你若不讓我跟著你,那一開始便不應該給我這個念想,你明明知曉我喜歡你。”
蔣遇雁微微別過臉,“我只是可憐你體力不支。”
“你兩百年前救我,也是可憐我。”銀淼眼睛被淚水浸溼。
“是。”
“那你對我笑,對我好,都是可憐我?”
“是。”
“你說我額頭的紅比你院前的紅梅還要濃上三分,也是......”
他把蔣遇雁說過的話都記在心裡,他還記得蔣遇雁說這話時眼裡抹不去的溫柔,他信那時候的蔣遇雁是真心實意的。
銀淼期盼的看著神色有些鬆動的蔣遇雁。
蔣遇雁終於肯直視他,銀淼慘白的臉色稱得他額間一點紅越發奪目。
“不是。”
銀淼眼睛一亮,卻因爲蔣遇雁接下來一句話將眼裡的光彩磨滅得徹徹底底。
“我師父最喜歡紅梅。”
銀淼癱軟在牀上,眼裡刷刷刷的往下流,他寧願聽見蔣遇雁回是,也不想聽見他這個答案。
他自以爲是的一廂情願,原來不過是託了秦宇的光。
因爲秦宇喜歡紅梅,所以蔣遇雁也喜歡紅梅,纔會誇他額間的紅,可憐他直至今日纔看清,銀淼忽然有些支撐不住,又是笑又是哭,“原來是這樣......”
縱然是過了七百年,天底下依舊無人不仰慕秦宇,他不過一條小小的蛇妖,拿什麼去和秦宇比,他不敢比,也比不過。
“我知道了,”銀淼說話都是抖著的,他不敢看蔣遇雁,怕多看一眼就捨不得,“我不會再自作多情,癡心妄想,上神,你走吧,以後我不會纏著你了。”
蔣遇雁抿了抿脣,袖中的手緊了又緊鬆了又鬆,他這會子真的明白了,原來神是真的無情了,他竟然能讓眼前之人變成這模樣,果真是,無情冷血。
直到蔣遇雁消失在屋裡,銀淼纔有勇氣擡起頭,他望著蔣遇雁離去的地方,捂著嘴哭得撕心裂肺,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他想告訴蔣遇雁,三界都愛秦宇,但只有他一個深深愛著蔣遇雁。
可是他的愛,蔣遇雁不要,他也不敢自取其辱。
直到今日銀淼才知曉,當日在鄔都街頭,不是那相士胡說八道,而是他真的所託非人。
所託非人吶......
楚季和君免白一直在門口沒有離去,二人內力深厚,屋裡發生了什麼自然聽得一清二楚。
見到蔣遇雁出來,楚季神色複雜的看著他淡淡的臉,“你未免太過狠心。”
蔣遇雁這一回沒有反駁楚季的話,連他自己都恨自己的無情,但他不能再優柔寡斷下去。
回想起來,他何其自私,當時因爲眷戀銀淼眼中情意便一時心軟將銀淼留在身邊,而今終於發覺事態並非他能挽回想要收手,卻已經晚了。
其實蔣遇雁纔是最冷血無情的那一個。
很快,姜瑜秀便差屬下將楚季等人請去商討該如何共同討伐的對策,楚季和不再糾結蔣遇雁和銀淼之事。
大敵當前,兒女私情似也變得不那樣重要起來。
只是在議事的過程之中,蔣遇雁一直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姜瑜秀可不像楚季,還能體諒他的難處,直接便出言諷刺,“神界最爲虛僞,說什麼無情,不過是墨守成規罷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給了銀淼奢望,卻又偏偏親手打碎了他的奢望,如今你真的做了決定就不要再去想,搖擺不定傷害的只會是銀淼。”
楚季以爲姜瑜秀說中神界痛處,蔣遇雁勢必不會善罷甘休,但最終蔣遇雁也只是微微合了合眸子,什麼都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