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進入四月,天寶州的春雨季就到了。
對于農人來說,這柔柔的細細的小雨絕對是好東西,但是對城里的人來說,這十幾天的時間實在太討厭了,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去,一旦出去的話,就算是打傘也沒用,那雨并不是筆直落下,而是隨風亂飄,有時候打卷,有時候打橫,在外面轉一圈,回來之后肯定渾身濕透。
但是就在這惱人的雨天里面,一支隊伍身披白麻衣,手拎哭喪棒緩緩地在大街上走著,那是忠義堂堂主出殯。
在臨海城,忠義堂是數一數二的大堂口,平時口碑也不錯,所以送靈的人不在少數,長長的隊伍從頭看不到尾。
現在,所有的人都知道,忠義堂的老堂主是被那幫兇人殺的,沒人會傻乎乎地站出來主持公道,天寶州本來就不是安寧之地,這里人命輕賤,連修士也一樣。
再說,想主持公道也要有這個實力,現在就算真君也不敢說對上謝小玉必勝無疑。
修士爭斗并非境界高就能壓制境界低的一方,境界代表的是道,爭斗看的是法,當年道法之爭的時候,那些重法的門派出來的弟子一個個都很恐怖,幾個練氣層次的小輩一旦聯起手來,就敢和真君相斗,一群真人更是敢和道君叫板,跨一個大等級挑戰,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道法之爭結束之后,這樣彪悍的事就很少發生了,但是并非沒有,現在人人知道天寶州就有這么一群。
出殯的隊伍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拐角上有一家燕云樓,樓上朝著街那面的窗戶全都打開著,正在吃飯的人全都探出頭去看熱鬧。
一般出殯這種晦氣事,大家回避還來不及呢,但是這一次不同,那些人看的不是棺材,而是扶著棺材哭泣的女孩。
天寶州不缺漂亮女人,在這里求生困難,很多女人過不下去,只能打自家身體的主意,所以路邊到處可以看到站在街頭搔首弄姿的野雞,那里面年輕漂亮的著實不少,但是要找一個有氣質的,那就難了,來天寶州的全都是過不下去的人,女孩哪里會受什么教育?更別說,眼前這位還是修道的仙子。
“好可憐啊。”
“誰讓她爺爺惹上了那個兇神?”
“外面的傳聞有多少是真得?”
“應該假不了,那個兇神剛來的時候不算太厲害,忠義堂卻是數一數二的大堂口,唯我獨尊慣了,難免有些霸道,不過真說起來忠義堂還算好的,比他們霸道的堂口有的是,可惜他們運氣不好,惹錯了人。”
“要我說,這人死了活該,那些個堂口沒一個是好玩意兒,我那鋪子每個月要交一半的錢出去做保護費。”
“也不能這么說,在這里不加入一個堂口,你過得下去?真正苦的恐怕是忠義堂的那些手下,他們的靠山沒了。看著吧,用不了一年這個堂口就該散了。”
“你懂什么?你沒看到那女孩身邊的人嗎?聽說都是從中土過來的,全都是頂尖人物,我看忠義堂不但不會破落,反而會越發興旺。”
那些食客一邊看熱鬧,一邊議論紛紛。
就在這時,只聽底下一陣暴喝:“找死嗎?亂嚼什么舌根?”
隨著這一聲暴喝,一道金光射了進來,朝著正中央的一根柱子斬去。
這只是一幢普通酒樓,結構并不堅固,如果這下子斬中的話,整座酒樓肯定會倒塌,里面的食客一大半會被壓死。
就在這時,原本坐在角落里面的一桌人動了,其中一個人朝著那道金光輕輕一指,金光頓時凝在了半空中,再也動彈不得。
那人又招了招手,金光立刻朝著他飛來。
“哪位前輩高人在此?在下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您老,還請您老高抬貴手,將我的法器還給我。”底下又傳來了呼喊聲,不過這一次語氣謙遜了很多。
可惜角落里面的人仍舊自顧自吃菜吃酒,根本沒搭理。
隨著一陣嗖嗖輕響,十幾個人從窗口躍了進來。
來的這些人年紀都不大,全都是各門各派的小輩。
去年是大門派的真人、真君過來參戰,因為那時候土蠻的實力仍舊強橫,現在一年時間過去了,天寶州稍微大一些的土蠻部落幾乎鏟除殆盡,已經沒那么危險,所以各個門派把年輕一輩的弟子派過來,一方面是得到點實戰機會,另外一方面也是來長點見識。
這一次不只是大門派派了人過來,中小門派也派來了弟子。
這十幾個人大多有練氣七八重的境界,和天寶州的散修比起來,實力勝過不少,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地出手,沒想到一下子就踢中大板,不但沒把酒樓給拆了,連法器都被人收了去。
不過這些從中土過來的各門派的弟子也不怎么在意,他們不是散修,背后有山門作依靠,在他們想來,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些前輩高人就算不在乎他們,也會看在他們各自師門的面子上,不會和他們計較。
除此之外,這些人一下子上來那么多,也有仗著人多勢眾的味道,就算樓上坐著的是一位真人,他們也有把握立于不敗之地。
一躍入酒樓里面,這幾個年輕一輩的弟子立刻注意到了角落里面正在吃飯的那幾個人,只見其中一個人正在把玩著那件法器。
那是一件梭形法器,兩頭尖銳,中間有兩指寬,上下還有兩片薄如蟬翼的鰭。這東西似劍非劍,似刀非刀,從上面印刻的符篆來看,威力也不算很強,卻非常稀奇。
拿著法器把玩的人低著頭,但是從他的身形舉止來看,可以肯定他的年紀不大。
“這位師兄,可以把我的法器還給我嗎?在下是瓊河派伍商青。”剛才出手的人搶先報出了家門。
可惜那個人理都沒理,反倒是旁邊正在喝酒吃飯的幾個人紛紛回過頭來,其中一個人一臉麻皮。
看到這張麻臉,跳上來的那十幾個人全都心頭一震。此刻天寶州最不能招惹的人物里面就有一個麻子。
“瓊河派?看來精于水遁,我剛才還在奇怪,為什么要把飛梭煉成這種摸樣,現在明白了。”謝小玉翻來覆去地看著。
“你們可以回去了,老大對這東西敢興趣,要研究研究,就當做你們剛才無理之舉的補償吧。”法磬冷冷地揮了揮手。
出手的那個人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練氣層次能夠有一件法器絕對不容易,當初謝小玉也只不過有一件下品法器。
那個人又是心痛又是焦急,但是他不敢造次,法磬年紀很輕,又是做道士打扮,很容易讓他們聯想起一個人來。
“閣下可是九曜傳人。”旁邊一個稍微年長些的修士稽首問道。
法磬點了點頭。
換成半年之前,他肯定會感到非常得意,但是現在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以前是四個人,謝小玉最強,麻子第二,他和蘇明成掛在后面,現在變成了六個人,洛文清他不敢比,連霓裳門的女孩都有一手飛針絕技,真打起來,他絕對不是對手,連蘇明成都遠遠地把他甩在后面,而且蘇明成的那套東西屬于自創,比他風光多了。以往的驕傲早已經蕩然無存,聽到別人提起九曜傳人的名號,他只覺得刺耳,有些辱沒了這個名號。
對面那些人當然不知道法磬的想法,看到法磬點頭,那些人一個個進退兩難。
他們十幾個人聯手的話,絕對可以讓一位真人退避三舍,但是絕對不包括眼前這些人,這里面任何一人都可以把他們輕而易舉地宰了。
“知道朱宇恒為什么死嗎?并不是因為他得罪了我,而是因為他把人命看得太輕賤了,好幾百人因為他的關系無辜喪命,在修士看來,普通人都是螻蟻,我卻有些特別,當初我落魄的時候,就是一群普通人收容了我,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草菅人命,這是要付出代價的。”
謝小玉手指一彈,瞬間一道細弱游絲的金光閃過。
剛才出手那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感覺到肩膀一痛,整條右臂飛了出去。
游絲般的金光繞著那條斷臂轉了幾圈,眨眼間那條斷臂就被絞成了飛散的血肉。
“滾,要不然宰了你們。”麻子也在一旁冷冷地說道。
那十幾個人再也顧不得面子,紛紛躍出窗口,速度比進來的時候更快。
原本趴在窗口看熱鬧的食客此刻早已經傻了,好半天突然有一個食客朝著謝小玉躬身一揖。
對于普通人來說,謝小玉他們幾個人絕不是好人,兇厲之名如雷貫耳,但是有一點卻是實打實的,這幾個人對普通人不錯。
大叔他們一家的經歷早已經成了天寶州街頭巷議的話題,大部分人都羨慕大叔的好運,居然遇上了落魄時的謝小玉,這同樣也證明謝小玉和其他修士的不同,至少他不把普通人看作是螻蟻。
后來北望城一戰,雖然說得最多的是他們幾個人兇悍霸道,殺了好幾個蠻王和真人,可另一件事也沒人會忘記,北望城打到最后,只有不到兩萬人活了下來,其中謝小玉的手下就占了一小半,他手下的那些老弱殘兵居然只死了很少一部分人,憑這一點,這群人兇歸兇,卻沒人認為他們是惡人。
有第一個人做出了表率,其他人也紛紛作揖。
謝小玉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這頓飯吃得沒意思了,走吧。”
其他人當然不會反對,他們來這里,并不是專程來看忠義堂出殯,碰到這事本來就覺得晦氣,現在又惹了這么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只見六道遁光破空而去。
此刻那個酒樓里里外外都已經知道剛才角落里面坐著的那桌人,正是現在整個天寶州風頭最健的人物,底樓的人全都捶胸頓足,剛才發生的那些事也隨之迅速傳開。
大街上,那支出殯的隊伍里面,斐易長嘆了一聲:“以后不要在散播那些消息了。”
“為什么?”旁邊一個年輕修士問道。
“那個人名聲已成,至少在天寶州已經不可動搖。”斐易倒也沒灰心喪氣,這乃是非戰之罪,他可以把死的說成活的,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但是騙得過一時,騙不過一世,而且真相一旦曝露,絕對會起到反效果。
正因為知道種種小手段的壞處,所以他一向不喜歡那些上不了臺面的手法。
“那我們豈不是白干了嗎?”旁邊的修士抱怨道。
“白干?你以為我想詆毀那個人的名聲嗎?我才沒這個想法呢,我只是借機會把朱堂主的死訊散布出去,為的是讓別人知道,我們和那個人是仇家。”斐易耐心地解釋道。
“這有什么用?”邊上的人全都疑惑不解。
“你想過怎么聯絡上元辰派掌門一脈嗎?反正我沒這樣的門路,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來聯絡我們。”斐易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元辰派掌門一脈未必會這么做吧?”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問道。
斐易胸有成竹:“他們還能和誰合作?九空山?先不說九空山比他們大,到時候反倒被九空山利用,只說九空山非佛非道的身份就很尷尬,元辰派不管怎么說也是道門,這個時候和九空山攪在一起,對他們沒任何好處。我們就不同了,玉書門小,不可能反客為主,而且儒道合流比起非佛非道來,別人容易接受得多。”
“官府啊。”
斐易哈哈大笑起來:“當初那件事,元辰派并沒有用門規處罰,而是公事公辦,把那人送往官府,在牢里待了半年,然后流放天寶州,所以官府同樣也被牽連進了那件事里面,現在他們如果再找官府的話,就是落人口實。而且官府中人也不是傻瓜,他們難道看不出其中的蹊蹺?既然知道這是元辰派的內部紛爭,也知道那個人背后有璇璣派撐腰,璇璣派又比元辰派地位更高,白癡才會插手進來。”
“就算只能找我們,也只會把我們當槍使,這對我們沒什么好處啊?”底下那些人仍舊想不通,玉書門擅長算計,喜歡把別人當槍使,而不是被別人使喚。
“憑你我的實力,能夠對付那個人嗎?”斐易問道。
“不可能。”眾人盡皆搖頭,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除非他們能夠說動師門長輩出手,但是師門長輩絕對不會為了一個門下女弟子,和璇璣派對上。先不說這是以卵擊石,他們也不占理。
“元辰派的人難道會看不出來?如果要動手的話,他們會指望我們嗎?”斐易問道:“我們可以幫忙打探消息,或者做點小事,比如安插個眼線,破壞點東西什么的。既然是元辰派的人來找我們,將來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元辰派在前面頂著,我們既沒有煽風點火,也沒有出謀劃策,只是提供了一些小小的方便,那個人再強橫霸道,在沒搞定元辰派之前,總不好意思拿我們開刀吧?”
眾人想了半天,最后紛紛點頭。
“還是師兄高明。”一個玉書門弟子贊道。“這是陰謀,卻又不能算陰謀。一切都是順勢而為。”斐易頗有些得意。